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眼神却是木讷而暗淡的。
我没有将菜带回家，而是将我同意了与小雨在一起的事带给了小双。
原先还在为不久前在电话里被我咒一顿的事情生气，可现在，倒是一点气也撒不出来了。
就像早就准备好似的，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低着头推出一只粉色的小行李箱，默默地将大门的钥匙放在了玄关边的柜子上。
“那......那小双就不打扰了，我们各自去各自该去的地方吧。”
我拉住了正要穿上鞋的小双。
“小双，你日夜盼着能够有点出息的哥哥现在有了出路，咱们也能在日后和母亲团聚了，于你而言，这难道不是两件天大的好事吗？”
小双摇摇头，走到我房间的窗台前，凝视着那半化了的雪兔兀自伤感起来。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只有哥哥最好。”
说着，她拾起了沙发上，我们那天在游乐园里带来的唯一东西——一只布偶熊。
“哥哥，你说，什么是家人呢？”
“爸爸，妈妈，你，我，我们四个不就是家人吗？”
对于她明知故问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但是我不敢开口。
装傻，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
“不在一起也不彼此牵挂的人，真的能称得上家人吗？”
“这......”
“哥哥，那一亿元债务不过是为了把你留住而故意捏造的说辞，小双都暗示了那么多遍了，哥哥你还不明白吗！”
“你在医院的时候，是谁来看望你的？她们才是你的家人啊！”
小双委屈地对我发着火，不争气的泪在她的脸上透明。
然而，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家人。
家人？
如果真的还有继续放浪下去、继续装睡下去的机会，我又怎么会......
——因为我深知，即使拒绝，也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哥哥，这个还给你。”
小双把捧在手中的布偶熊压在了钥匙上。
像是宣告着什么事情的结束一样。
对着我微微鞠了一躬。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的右脚就已经踏出了门槛。
“等等！”
我喊住了小双。
只可惜我并不是要宣布什么好事。
“还、还有一件东西......时小风让我转交给你。”
犹豫再三，我还是将口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请帖。
“他说......说让我们后天就举办婚礼。明明没到领证的年龄，却要先办个婚礼搞得人尽皆知......”
“你说说这...呵......是吧......也是真急性子的人呢......”
我干笑着，忐忑地将略微有些潮湿的请帖放在了小双的手上。
“小双不要。”
她随手便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小双倒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哥哥。”
拿起茶几上的剪刀，揪住自己头顶的呆毛——小双口中的“哥哥雷达”。
咔嚓一声。
头发应声掉落。
然后，小双将它攥着，轻轻地、温柔地放进了我的掌心。
“哥哥，一路顺风。”
望着她落寞的背影，我暗暗下定决心。
决心让一切向好。
............
............
我也搬家了。
并不是敲锣打鼓，轰轰烈烈地搬进时家大院，享受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是要搬进眼前这间破旧的小居民房。
这间房是租的，一间卧室一个厕所，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租金暂时由时家承担，在我大学毕业后则要由我自己承担。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生活在这里了。
和小雨一起。
对于大部分夫妇，新婚的当晚都应该是洞房花烛夜，是幸福地共枕一张大床，在深夜倾诉着对彼此的爱意。
而时小风却做出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后天，我与小雨举办完婚礼以后，我们就要一起躺上这张一个人都无法伸展好拳脚的床。
我会成为风雨集团最底层的预备员工，而时小雨，自此则会失去风雨集团的全部优待，成为“一个集团员工的夫人”。
那空空荡荡的一亿元，也再没有人提起它，就像是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独自一人走进这空荡的房间，望着满是灰尘的狭窄床板，我又一次迷茫了。
这件事，到头来究竟谁又是赢家呢？
是落魄到如此的我吗？
还是从天堂到地狱的小雨呢？
亦或者是许许多多备受牵连的旁人呢？
我不知道。
嗯，就这样假装自己不知道吧。
............
............
我与小雨举办婚礼的那一天来了。
就像是新闻发布会那样。
小小的宴会厅，除了时家零零星星几个阔亲戚，剩下全部坐满了风雨集团的大小董事和商业伙伴，厅外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
场内甚至有无人机将这婚礼的画面实时转播到风雨集团的各个电子屏幕上，所有部门的员工必须暂停手头任何工作，准时通过荧幕观看我们的婚礼。
进入化妆室，我见到了早已化好妆等候我多时的小雨。
她穿着一身雍容而古朴的中式婚纱，大红色的披肩上，两只金色的凤凰展开翅膀，双双腾飞，下摆颇长的纱裙，红色的轻薄底面上绣着立体感十足的金色龙纹。
她将自己银色的头发盘起，用一根金簪封好，头上顶着一个用白珍珠与黄金共同装饰着的比她脑袋还大一圈的盖头。
左手的碗上串着一只金手镯，樱桃似的唇瓣上涂了她从来不用的深红色口红。
小小个的，活像一个法国的顶级洋娃娃。
只是那眼神中的并非喜色，倒更似五味杂陈。
三分喜，三分悲。
既美艳，又楚楚动人。
见到更完衣的我进来，她没有上前迎我，倒是低着头朝我背过了身，还用自己长长的袖摆挡住了下半边的脸。
“还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小雨，这身很适合你哟。”
我微笑着走到她身边。
想要摸摸她的脑袋。
伸出手，看到那闪亮的头饰，这才发现，已经不是从前了。
“星......星也一样呢......”
小雨缓缓转过身，小声称赞着我，却仍遮着自己的下半边脸不让我看。
她的眼角很红，就像是天边粉与橙交汇到了极致的晚霞。
究竟是过于害羞，还是什么别的情绪，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小雨，你说时董事长究竟为什么这么急着给我们举办婚礼呢？”
“不、不知道......”
“那你说究竟又为什么要故意弄得这么人尽皆知的呢？”
“不、不知道......”
说着，她突然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整张脸，不再让我察觉到她的一点表情。
我试着提提她的衣袖，她却硬是与我较着劲不让我拉开。
“呜哇——小雨，你脚下有蟑螂，快跑开！”
“诶？哪里？哪里？！”
她慌乱地移开袖摆，看向自己的脚下。
我注意到她的眼角出现了一块尚未擦干的泪渍。
“小雨，你哭了？”
“本、本小姐才没哭！”
她小声对我发着脾气，却在下一刻哽咽着粘到了我怀里。
“星......我是不是特别任性？我是不是特别不讲理？你是不是认为我在用家族的权力逼迫你接受我的感情？你......你会讨厌我吗？”
“我对小雨一直都不讨厌哦。”
“那......那你喜欢我吗？”
“这就要看小雨日后的努力了呢。”
我帮她理了理后脑勺丝丝缕缕的银发，扶平了发簪，再次对她微笑着。
“我原以为，提出这个条件以后，既可以帮助你的妈妈，又能够实现我的愿望......可最后居然是我太天真了......我......我一直以来都还是个不懂你的小孩子。”
小雨抱得更紧了。
她紧闭着双眼，不让自己的眼泪弄脏了我们刚换好的新衣服。
“星......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牺牲锦衣玉食，戒掉任性高傲，这样的努力，能够让你稍微原谅我一点吗？”
她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那一颗颗欲垂下的泪，就这样在她的脸颊上绽放了开来，就像是一朵被雨水浸湿的海棠。
“我当然......”
“请新郎入场——”
化妆室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该我上场了。
走入台上的正中央，我紧张地盯着红地毯末尾的那扇门。
按照彩排，小雨将会从另一侧的门中，由时小风牵着走到我的面前。
周围的照相机在我站直的那一刻“咔咔咔”地响个不停，许多好事的人也都伸长脖子往我这看。
结个婚，倒是比上舞台表演还来得紧张。
“请新娘入场——”
“嘎吱——”
那儿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可不同的是......
门口站着的，居然只有小雨一人。
四周的宾客们议论纷纷，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那些后排的记者们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着从对方嘴里套出来什么有用的情报。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际，时小风突然从后台径直走到了我的身边。
他接过婚礼主持人的话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拿出了一张长长的条子，开始照念起来。
“各位来宾，欢迎来到我女儿时小雨的婚礼现场。那些客套的致辞，主持人已经讲得差不多了，我就挑重点说吧。”
“我的女儿，今天就要嫁给台上的这位新郎，满天星了。”
他转头看看我，然后继续抑扬顿挫地念起了稿子。
“相信各位早有耳闻，风雨集团今后将由时小雨一人继承。”
“如今，她已然找到自己的人生伴侣，因此我对先前宣布的内容进行如下更改，二十年之后，这一位，满天星，他就是风雨集团的新一任董事长！”
他的话音落下后，台下的宾客们先是一怔，然后都对着我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时小风居然把我们私下口头说的事情和所有人都说了？
他这是想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关于我的女儿时小雨，从今往后，不必再以风雨集团董事长大小姐的身份看她，就着她，惯着她。”
“满天星需要从基层干起，一步一步接近权力的中心，而她也将从基层的妻子做起，一步一步成为一个合格的董事长夫人！”
这下，底下彻底安静了。
“你们鼓掌啊？这么喜庆的日子怎么能没有掌声呢！”
婚礼主持人连忙拿起话筒圆场，这下，还没缓过神的宾客们才终于稀稀落落地鼓起了掌。
“好了，重要事宜宣布完毕。年轻人，我的女婿，请注视着我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到你的面前吧！”
时小风推了推我，同时，在他的引导下，众人的视线纷纷聚焦回了小雨的身上。
穿着高跟鞋的她正独自踩着红地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似乎很不擅长穿高跟鞋，小雨的步伐一轻一重，身体也有些不自觉地倾斜。
突然，她不小心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裙摆，脚底一滑，就这样向左侧摔在了地毯上。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坐得离她近的好几个人想要起身扶她一把，距离她好远的夏澜也忍不住站起身往她的方向冲来。
就在一刹那，时小风再次拿起了手中的麦克风：
“时小雨已经不是风雨集团大小姐了。”
紧接着，他对着冲向时小雨的人群大吼一声：
“都给我退下！我看你们谁敢扶！”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所有人也只好就此作罢。
最终，小雨在我们心疼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踱步到了台上。
直到一切流程走完，我将要带着小雨落座敬酒时，时小风突然叫住了我们。
“满天星，你带小雨去后面重新换一身干净的来，在衣柜里有备用的婚纱。”
“嗯，小雨，我们走吧。”
就在我看向小雨时，她却像是想要暗示我什么似的对我眨了眨眼。
“那......爸爸，我们就先走了。”
“快去快回。”
语毕，时小风带着微笑率先坐进了酒桌。
............
............
婚礼现场，地下二层车库内。
“呼——呼——，星，我们就这么逃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小雨大口呼吸着，随手拔掉自己的发簪扔到了垃圾桶里。
脚上的高跟鞋都被她跑掉了一只，她索性将另一只也脱了下来，光着小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明明听着像个乖孩子，可难道不是小雨你先暗示我逃的吗？”
“唔......你就让人家扮一扮好孩子不行嘛！”
她对我可爱地嘟着嘴，故意地埋怨了一句，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颜。
——比她在台上的任何一次微笑都来得灿烂。
“话不多说，这是找千薛借来的摩托车，我们看能跑到哪是哪吧，小雨，你最想去哪？”
“那......那就带我去海边吧！”
“没问题。”
我拖着腋下将行动不便的小雨扶上了座位，自己用力蹬一脚也跨了上去。
摩托车启动，我拉满油门带着小雨在一瞬之间就冲出了车库。
“阿叭叭叭叭叭叭叭......星，这摩托车还真是个老古董啊。”
疾驰在人烟稀少的旷野上，背后抱着我的小雨传来一阵有趣的颤音。
这玩意还真是震得厉害，就像是快要散架一样。
要是散架了，就扫一辆自行车继续走吧。
天有多高，心就有多高。
于是我微笑着半转过头，看着她飘扬的秀发，迎风说道：
“有点颠簸，习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