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时天上悬着两颗月亮,其孤独的特质仍无法改变。月夜令人沉溺,沉静而纯净——有时会让人想起那些遥远而怀念的事物。

伊芙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就仿佛灵魂不再自由——在转瞬之间,世界又再一次变得陌生至极,而自己正身处于不知名的异国他乡。她不清楚自己如今是谁,身处于何方,她望着空中悬着的两颗月亮,听着河流奔涌的声音,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梦中。

“你说,一个人总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究竟什么时候……这么说吧,一个人真的能不虚度他的一生吗?”伊芙闭上了眼睛,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没有人不存在悔恨,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曾错过了更充实的人生。”雨切说道,“何为虚度?说不定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也对,可能就是这样,毕竟人总是不知足。”她眯着眼,望着一棵树的影子。

人总有一死,而到了那一天,他眼中的世界将会就此烟消云散——无论是后一天某场比赛的输赢,还是那些工作中尚未完成的项目,又或是最为期待的电影即将上映……这些被看重的又或不被看重的事,至此通通没了下文。人们清算着死者遗留下来的资产,家人将他的遗物一件件地翻出来——他们也许会发现一些照片,一些文字,又或是一些秘密……总之是看到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他们因此而有了除缅怀之外的其他情绪,但无论是惊喜、感动,还是费解、愤怒,人们总会对死者抱有最宽容的态度——因为他就在那里,一具尸体,不再会害怕也不会悔悟,他所做所想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因为他死了,属于他的一切都结束了。

由此,伊芙想到,她或许算得上是真正死过一次的人。除了保留在脑海中的旧世界的记忆之外,她失去了关于曾经的一切——对她而言,过去已经结束了。

如今是荆棘九十八年——认识的人称她为“伊芙”,而陌生人会称呼她为“女士”又或“小姐”,当然,也有个别人会叫她“小美女”“小白兔”或“我的主人”。但无论别人怎样称呼她,有一点似乎不大会改变——她总是处于人们视线的最中央,总在被人关注着、被期待着。在别人眼中,她无疑是一位光鲜夺目的女性,但她本人却从不认为自己的男性内在已于这少女的躯壳中完成了转变——她倒是觉得,身体的改变其实并未对她的性格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伊芙还记得她刚来克利金的时候,南芬第一次为她准备的衣物——一套内衣、一条长裙,以及一双女鞋。当时,她甚至都没有拒绝,就在自己这位干妈的帮助下换好了衣装、梳好了头发。她对此事印象深刻——自己那时穿的是一件面料柔软的淡绿色百褶裙,那一身打扮总让她觉得别扭,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服从”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在十几年前,当此人还是一位上班族时,她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认真工作、听从指挥,事实上并不是为了一口饭吃,毕竟对她而言,吃饱饭并不难,而其最本质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维持一种相对体面的生活——为了不失去那些已有的东西、一如既往的习惯。很显然,她只是不能放弃自己的业余爱好,也不能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她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却从来都只是服从……如此的一个普通人。

在与南芬相处的头几年,若说伊芙将这位干妈自己当成了一位体贴下属的上司,倒也没那么夸张,但不管怎样,她认为自己至少应该做到礼尚往来……可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大概也只能尽力去讨好她了——但以她的性格,却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讨好。人情世故并不难琢磨,说到底那也只是一种规范,一种自我保护,一种不那么容易出错的做事逻辑,但“能懂”与“能做”却是两码事,她总觉得,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还是需要一定的天赋的,而从另一方面说,她其实并不羡慕这种“天赋”。

“你看,这半个月以来,我所见识到的东西是如此之多——甚至要比我以前看到和听到的加起来都多。”雨切的话打断了她的回想,他继续说道:“这是因为,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从她那里,我能看到无限种可能,因为她是一位探索者,而非征服者。”

想起近来发生的那些事,伊芙心中也有些感慨。

“也都是偶然,我倒宁愿自己过得平凡一点。”她说。

“平凡也好——也算是一个目标。”

“你呢,到那时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你最想做什么?”

“我当然……会继续跟随你。”雨切说,“如果你以后有了儿子,或许我还可以教他剑术。”

伊芙笑了起来,“我的儿子?我和谁的儿子?你想得远了。”

“可能是你喜欢的人,也可能是喜欢你的人。”他答道,“那要看你选择了谁。”

“我可想象不出自己以后会和一个男人搭伙过日子。”伊芙摇了摇头,她心道:若自己以后真选择了这种生活,那她就不是她了。

“有时,一个人做出了选择,也只在一瞬之间。”雨切说,“就像我当时遇到了你一样,遇见了,那就无法再去忽略——你说无法想象,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我倒是觉得,大部分人就算活到死都不会遇到这种人。可能某一天我会在商店里看到一只漂亮的杯子,我买下它,是因为拥有它能让我快乐——但人不是物,不是猫狗或者花草,我不知道自己身边多出一个人之后,是否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不好的影响,也不知对方能否受得了我,而且,我也并没有这样的需求,非要让某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尤其是男人。”

雨切愣住了,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你刚才还在说自己想过平凡的日子,或许连你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才算是‘平凡’——你说不定是奔着隐修式的生活去的。”

“说什么呢,难道不成家就不许多交朋友了?”

“也对,是我狭隘了。”

正当两人交谈时,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伊芙将脑袋探出岩石,她看到艾琳德正站在附近四处张望着。

“我在这边!”伊芙朝她喊道。

艾琳德见伊芙在朝她招手,便小跑着过来了。

“你真不去洗个澡吗?”艾琳德说,“如果你不习惯人多,那咱们就换个地方。”

“也可以。”伊芙接受了她的提议。

“哦,原来你也在。”艾琳德看向雨切,她的语气硬邦邦的,很显然,她并不是刚刚才看到雨切——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她仍有些难以释怀。

雨切朝她笑了笑,他并不生气。

“咱们走吧。”艾琳德对伊芙说。

伊芙拍了拍雨切的肩膀,起身和少女一起离开了这里。

脚步声渐远,而水声依旧,雨切靠着身后的岩石,仰头看起了天上的月亮。

藏着心事的人,似乎具有着深沉而迷人的特质,而好奇的人总想去试着了解他们。雨切发现,自己开始有些沉沦了,与伊芙独处时,他总忍不住说那些旁敲侧击的话,想试探出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伊芙与艾琳德沿着河岸行走,她们拎着靴子,将裙摆挽上了结,走在清澈而冰凉的浅水之中。

在高耸的水幕之下,她们还能看到远处正在戏水的同伴——魔女们塑造着水的形状,水球与水柱起起伏伏,在数颗奥兰魔方的照耀下,一切显得朦胧而又剔透。

找了一处干净的石板,两人将脱下的衣物叠好,又朝着池潭走去。伊芙走在前面,她牵着艾琳德的手,一步一步地探着水深,而随着潭水没过膝盖,艾琳德就不肯再走了。

“我不会水。”望着前方漆黑的潭水,艾琳德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胆怯。

“哦,好。”伊芙这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

她们跪坐在这片浅水中,将身体浸润,用毛巾慢慢地擦拭着皮肤。

一阵晚风吹来,艾琳德不禁打了个激灵,这里的气候相对温和,有时会让她忘记如今的羽地还处于深秋季节。

“你们沸蒙是不是要比群岛冷得多?”艾琳德注意到,自己这位同伴似乎很不怕冷。

“不一定,至少冬天就不会比群岛冷。”伊芙说,“有一年冬天,我去了沸蒙西面的海港,那地方才是真的冷……对了,密恩山那边也很冷,又干又冷,能把人的脸冻到麻木。”

“你……现在不觉得冷吗?”艾琳德不住地搓着胳膊。

“还能受得了,也许是习惯了。”

“你经常洗冷水澡?”

“如果天气好,可能会去湖里游泳。”伊芙说,“一般是夏秋两季,太冷的水也不行……想保持体温,最好还是要活动起来,不然肯定是要着凉生病的。”

“我现在就有点撑不住了……这水太凉了。”

“那咱们回去?”

“等一会……我还能坚持一下。”艾琳德说着,便坐到了伊芙身边,靠在了她的怀里。

少女的后背冰凉而又柔软,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了一起。对于艾琳德这突然的举动,伊芙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将两条胳膊悬在半空,表情十分无措。

艾琳德侧过头,脸上似带着得逞般的笑——她扳着伊芙的手腕,让她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腰间、双手围拢住小腹。

伊芙的脸有些发烫,放在少女腹部的两只手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即便是与敏希在一起时,伊芙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毕竟,她很少主动去拥抱别人,更何况是像现在这样“坦诚相待”地怀抱着一位少女。

肌肤刚接触时的冰凉感觉已经散去,心跳的声音在她的胸腔中回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面,喧哗依旧的流水,如云如雾的瀑布,随风摇摆的树木……一切都在流动,于是它们组成了一幅被拉长的暗调风景,夜色将纷乱与琐碎化作黑色的影子,以便人们用心中最美好的想象填补空缺。

艾琳德撩起耳边的头发,露出雪白而柔和的肩颈,她托起伊芙的脸,让她的头搭在自己的肩上。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坐在这片温和的水流之中。

“伊芙……”似乎是因为沉默得久了,艾琳德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她说道:“有一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想说却不知该对谁去说——你愿意听吗?”

“我……”伊芙有些犹豫,但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说吧,说说看。”

此时,她们面朝瀑布,面对这不舍昼夜的流水,却不想自己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你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泰莉安的死,对我的影响会那么大。”艾琳德说,“那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到这句话后,伊芙身体一僵,而艾琳德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很意外?我当初听到真相时,差点都要晕过去了……那时我才十多岁。”

“你是怎么知道的?”听到艾琳德这样说,伊芙当然很惊讶——她惊讶于艾琳德居然知道这件事。

“偷听来的,我知道自己的习惯不好,但有时我就是忍不住去偷听她们谈话。”

“希歌妮和泰莉安?”

艾琳德点了点头,“现在想想,好像知道了这件事反而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和黛利兹是一起长大的,而泰莉安也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着我们。原本……我和黛利兹如同亲姐妹一般——就像哈沙和亚兰尼那样整天形影不离。后来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便开始讨厌起了黛利兹……因为她平分了泰莉安的爱——本该是我只对我一个人的爱。我知道自己那时的想法是不对的,但一个孩子能怎样想……就是觉得心理不平衡。”

艾琳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找她们问清楚呢?”伊芙说。

“我一直都在等,等她们自己说。”艾琳德回答道,“她们肯定有自己的苦衷……你也知道我以前的那些事:当年泰莉安把我丢进湖里,后来又被岛民捡到……也许我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我的身份公之于众了,我想,那肯定会让泰莉安蒙羞。我很希望泰莉安有一天能亲口对我说出实情,叫我一声‘女儿’,但她没有,就算我以死相逼,她都不愿意承认……哪怕只在私下里承认这一层关系也好。”

“也许是为了保护你?那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艾琳德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但从来都不敢和别人说,我在想……如果有一天,院长允许我出去历练了,我就去找这个人。”

“你有线索了?”伊芙问她。

“我……”艾琳德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主意,“我觉得,这个人可能就是圣丰岳的人,可能还和那位海德夫人有关。伊芙,我知道你也是从圣丰岳来的,到时候……你能帮帮我吗?”

伊芙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又或者说,是否要现在就告诉她真相。

“会的,我在那里认识很多人,我会尽量帮你。”伊芙姑且答应了下来。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安抚,她不想过多地掺和进这件事里,又或是打乱希歌妮原有的安排——她觉得,自己应该先把这件事告诉希歌妮,然后再做打算。

“谢谢你。”艾琳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关于这件事,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但她却没有留意到伊芙眼中那闪烁的神情——她不会想到,自己这位好朋友此时正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背叛她、去告她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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