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明节到来之后,沼泽地附近的雨总是下个不停。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夜色却早已来临,自摩可拓来的勇士们终于来到了林地以东的毒沼。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马蹄踩过的泥坑中隐有腐臭的气息弥漫。

高贵者纳斯铎勒停了战马,老仆人普利科夫策马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们的目光凝重得有些可怕。

“阁下的任务已经完成,而剩下的路,该我们自己走了。”纳斯铎对他说,“请代我向王问一声好,我感谢他的仗义相助。”

“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尊敬的殿下。”普利科夫的声音沙哑。

黑暗中,冰冷的雨水击打在他们披在肩上的斗篷、又或是金属器物之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拉卿,罗琪。”他喊着身后两位魔女的名字,于是她们也来到了他的身边。“你们两人跟随赛林大人回去,他会为你们安排住处,以后……也别回旦风了。”他低沉的声音中不乏温柔。

高贵者所说的赛林,即眼前的这位老仆人普利科夫·赛林托特因。

“我不能离开您。”罗琪说,“我应当一直跟随您。”

“罗琪……我知道你有勇气。但你该去照顾你的姐姐和她那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纳斯铎的语气十分平静,“是请求,也是命令。”

于是,罗琪不再说话了。两位魔女看着高贵者——她们眼前的这位共同的夫君——眼中充满了不舍与哀怨。

年轻的弓箭手看着她们,脸上带着同情,而诗人摩挲着手中沾满雨水的笛子,嘴角挂着嘲弄似的笑意。

“时候不早了。”普利科夫说。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细剑,并念起了咒语。他的动作迅速而突兀,以至于那细剑尖端的雷光闪现之时,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了惊讶而不解的神色。

纳斯铎垂下眼眸,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紫红色的雷光照亮了夜空,惊动了他们身下的马匹,几道弯曲的闪电向外伸出了光的触须,又瞬间消散,一切再度沉入了黑暗。

耳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泥水飞溅,穿着黑衣的护送者们——五名法师与五名侍卫——从他们的马上跌落,成了一具具散发着焦臭的尸体。

见此情景,弓箭手与亲卫收起了他们刚抽出来的武器,而诗人却是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们原本该有远大的前程,或许有一天,会成为豪杰与英雄。”纳斯铎摘下了兜帽,“这些牺牲者,还都是一些孩子。”

“保险起见。”普利科夫收起了细剑,脸色铁青。他说:“尊卑贵贱命里注定,虽然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但这样做也并不碍事……这条路本就遥远而充满危险,他们该有这样的觉悟。”

“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们。”纳斯铎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是我不该一时心血来潮,去和那群陌生人接触的。”

“不,这是必然。”普利科夫说,“有些事虽是偶然,但也是命运,您只管去做。”

“是命运。”纳斯铎重复了一句,“的确是命运……我也该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了。”

纳斯铎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吊坠——若伊芙此时在场,她或许会觉得惊讶——从外观看,这枚吊坠与纳斯铎赠予她的那枚一模一样。

在他身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镶着黑色宝石的饰物所吸引,而在这些人之中,普利科夫的心情尤为复杂。

“这举世闻名的宝物,给多少人带来了不幸。若它真是一件诅咒之物,或许——让它随我沉埋于此才是最好的选择。”纳斯铎说道。

“如果您真想让它不存于世……那还不如现在就给它来上那么一刀。”诗人奥蒲菲斯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我可不忍心毁了它。”纳斯铎将那吊坠放回了怀中,“若我那兄弟真有胆量,那就让他来取,若上天依旧怜惜此物,那它自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而到了那时,我们早已死去多年。”接着,他又对身旁的魔女说道:“拉卿,等孩子出生之后,不要告诉他任何有关家族或者我的事……罗琪,你也是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魔女一般长寿——而少了我,你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您……还没为他起名字,咱们的孩子。”拉卿用手抚着腹部。

“如果是女儿,那就叫她‘帕罗琳’,若是儿子,那就叫……‘纳斯铎’。”说这话时,纳斯铎与亲卫司堪对视了一眼,他们默契地一笑——很显然,纳斯铎这个名字只是高贵者如今所用的一个假名。

至此,他们沉默了下来,寒冷的风自西面吹来。在这片环境恶劣的土地上,失去生机的护送者与他们的马匹横七竖八地倾倒在腐臭的泥土里,雷光穿梭于黑夜与乌云之中,紫色的稠血随着雨水一同流向沼泽地的更深处——是那片高贵者即将踏足的死地。

谨慎的老仆人念动着咒语,给细剑覆上不灭的火焰,他将尸体全都烧成了灰烬,如此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可此时却无人在意。火光摇曳,黑烟滚滚,老人与魔女们——三骑伫于此处,目送着高贵者与他的随从们奔向沼泽的末路——那阴森的龙潭,亦或是英雄的坟冢。

而在奔涌的若宾河沿岸,魔女们与绮尼亚白鹿告别之后,又继续向着河的最上游进发。一路披荆斩棘,还未走到近处,便能听见前方隆隆的巨响——那是水的声音,其动静不似海浪连绵澎湃,倒更像是一种无止歇的怒吼与破坏。

“看来前面有瀑布,听这声音就知道,一定会很壮观。”雨切说道。

“不愧是从哈坦长大的人,被你猜中了。”勒莉尔肯定了他的猜测,“不过,你也肯定没见识过这里的瀑布,这里的环境和扇陆台地不大一样。”

这片被称为帕尔纳丝森林的地带,有着与中谷洲相差无几的重力,据说是精灵文明——又或者说是旧纪元人类文明——最悠久的发源地之一。

伊芙曾听雨切说过,精灵们四肢修长、身材匀称——而除了种族因素,这是否也与他们长期居住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有关呢?

行至瀑布近处,水声越来越大,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震耳欲聋。这里苔藓与岩石遍布,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能下了坐骑,小心翼翼地徒步穿行。附近树荫稀疏,视野较为开阔,有时,风向的改变会带来一些云雾状的水汽,而猝不及防之下,众人竟被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实在是有些狼狈。

借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他们在瀑布侧面的石壁附近找到了一处适合扎营的地点,这里相对的不那么喧闹,而在奥兰魔方撑起的屏障之下,水汽与噪音也能得到很好的控制。丝翠琪在帐篷外生起了篝火,她用魔法造就出无形的烟道,将柴禾引燃,让炊火烧得均匀而旺盛。饥肠辘辘的众人也在她的指挥下一同忙活了起来,做了一顿较为丰盛的晚饭。

酒足饭饱之后,孩子们想去看看瀑布,但勒莉尔却不同意——此时天色已晚,瀑布潭又深又阔,附近又多有水流湍急之处,的确是不太安全。

“我们就在附近看看,不下去。”芮迪萝央求她。

“是啊,就是去看看瀑布……”艾琳德显然也很想去。

于是——就当是饭后的散步——众人一起向着瀑布的方向走去。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自然大地上,层叠的板状岩石形成了起伏的阶梯,可这阶梯却并不好走——湿滑的苔藓与松散的岩层让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而幸运的是,这里还能够看到月亮,夜晚有着足够的光亮。

头顶,金与紫的双月交相辉映,洒下清冷的淡紫色光芒——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是升明节的第四夜。

在离露营地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终于看到了瀑布群的全貌——一片足有几百米阔的岩壁之上,无数道或宽或窄的河流同时倾斜下来,或飞流直下,或撞击在岩壁下方的凸处,并在岩壁的下半部分散落开来,形成雪白而稠密的水帘。这片岩壁高约百丈,壮丽至极,或许是因为重力较低的原因,丝状与雾状的水雾弥漫在瀑布底端的水面上,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池潭。

众人此时身处高位,但浓重的水汽仍能令他们感觉呼吸不畅。

“太壮观了!”艾琳德不禁说道。

在明亮的月光下,朦胧的水雾像是升华中的冰霜,晶莹而纯净。

“没想到咱们已经爬得这么高了。”雨切看向身后——此处地势与露营地高度持平,考虑到瀑布潭的最下游即是那条汹涌的若宾河,他们这半下午的确是走了不少的路。

“我觉得,咱们可以从这边下去……”丝翠琪指着他们身前的一块岩石,为众人规划起了路线。

“太晚了,咱们明天再来。”勒莉尔说。

这里距离下方池潭处约有一百米的高度,众人若要从岩石堆上走下去,恐怕还要花上不少的时间。

“多好的水,咱们不下去洗个澡?”丝翠琪有些按耐不住了,见勒莉尔板着脸,她又转过头,征求起另一位的意见:“伊芙,你觉得呢?正好清一清你身上的酒气。”

伊芙还在犹豫,但第五代们却都表现得跃跃欲试——这些年轻姑娘们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洗过澡了。

“咱们去吧。”艾琳德握住了她的手。

“嗯,那就下去看看。”伊芙点了点头。

于是,这群人继续前行,向着岩石堆的下方进发。

丝翠琪利用魔法创造出热风,让行进路上的岩石与青苔变得干燥,而勒莉尔走在队伍的最后,她用奥兰探查着周围的环境,确保水潭及沿岸没有野兽出没。岩石堆下方是一片地势平缓的滩地,这里靠近河下游,从上游冲积下来的沙石造就出一片清澈而平坦的浅滩,丝翠琪刚才也正是相中了这里。

“我去周围转转,如果有需要就喊我的名字。”雨切对伊芙说——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便很自觉地离开了队伍。

冥德拉也跟着众人来了,他看着那些正在朝水潭边走去的魔女,又看了眼刚刚离开的雨切,最后还是去向了魔女们的那一边。

魔女们找了个干净的大石,开始脱起了衣裙,而年纪更小的几位,动作要比大人们快得多,洛佩尔一边应付着勒莉尔的唠叨,一边跑向了浅滩——她是第一个下的水。

对于是否要下水,卡妮似乎还在犹豫,但莉梅亚却并没有容她多做考虑——在聚居地时,她们本就住在一起,莉梅亚从来都是将卡妮当做妹妹来照看的。

有些冰凉的河水引得刚下水的魔女们发出了几声惊叫,但寒冷并不能驱散她们玩闹的心态,至少不会耽误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朝着身旁的同伴泼水。

瀑布并不会因为夜晚而停止喧闹,另一边,雨切也寻了一处好位置,他倚靠在一块岩石后面,正用他最常用的那把木柄匕首雕刻着什么东西。

不多时,一个小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雨切抬起头,便看到伊芙坐在了自己身旁。

“你不和她们一起?”雨切有些意外,他一边说,一边收起了手中尚未雕刻成型的木雕。

伊芙并未回答,她捉住了雨切的袖口,“能让我看看吗?”——她虽是在询问,但语气中却又带着一种急迫。

“当然了。”雨切笑着说。他摊开手掌,眼睛却一直都在盯着少女的脸,而果不其然,在月光下,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意外与费解的神色。

那木雕雕刻出的是一头精灵鹿的外形,看它那宽大而上扬的鹿角,几乎和那头名叫拉弗的牡鹿一模一样。

“挺漂亮的……没想到你的手居然这么巧。”伊芙将那木雕拿在手里,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了起来。雨切见她被木雕吸引了注意力,这才不动声色地将那被掉了包的半成品收进了腰包。

“只用一把匕首,就能雕刻得这么好?”伊芙问他,“我看沸蒙城的那些手艺人,身边总有不少的工具。”

“只是闲暇之余的消遣而已。”雨切回答道,“还在哈坦生活的时候,我有一位兄长,他倒是能做到只用一把刀就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物件,我做不到那种程度……所以,还是要用到别的工具。”

“但我刚才看到你是在用刀。”伊芙说,“你刚才是在雕刻这个?”

雨切无奈地笑了笑——他心道,还是小瞧了自己这个主子——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再继续撒谎,只好将那半成品拿出来给她看了。伊芙接过雕像,且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说:算你识相。这巴掌大小的半身雕像此时已大致完成了一半,虽然五官还未经过细化,但也能分辨出这上面雕刻的是谁。伊芙看过了雕像,却并没有说什么,片刻之后,她又把那些雕像还给了雨切。

“不太喜欢?”雨切问她。

伊芙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从她这算不上是回答的动作中,雨切倒是读懂了一些意思——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打算接受别人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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