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穿着一身黑色职业装,发丝和肩上还沾着些雪花,笑容很是寡淡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时,姜浔正在煮面。

锅里咕噜咕噜冒起水汽,面条软化,面汤呈现出淡白色,他从身后的橱柜里找出一个瓷碗,辨认着一旁的调味品,小心往碗里加盐。

“小姐问你,面煮好了吗?”中年女人突然出声,声音冰冷得仿佛没有感情的机械。

姜浔挥挥手,水汽散开,露出一张青涩与锋利融和得恰到好处的脸庞。

“还有两分钟,请再等等。”他拿起手边的筷子,捞出锅里的面条。

中年女人沉默地等在门口,姜浔盛好面,在上面放了一个金黄的煎蛋,捧起碗走过去。

这里是日本京都的一家传统旅社,走廊两边挂着几幅字画,拐角处的木柜上是一个黑色瓷瓶,明亮的雪光从木格窗透进来,照亮铺满红地毯的走廊,显出些日式建筑独有的侘寂之感。

姜浔此刻却只觉得身上穿着的宽大和服,以及脚下踩着的木屐格外别扭。

如果早知道会在这个地方待三天,他当时一定会阻止宁稚颜突如其来在这一站下车的想法。

走到一间和室外,中年女人推开门,姜浔捧着面走进去,看着一身艳丽大正和服,发上还别着自己送的那枚蝴蝶发夹的宁稚颜,微微一笑。

宁稚颜真的很漂亮。

这身艳红色和服色彩极其绚丽,上面绣着红牡丹、花球与折扇图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却没有压住她本身的姝色,反而被衬得黯淡了几分。

她脸庞精致美丽,皮肤细腻白皙,眼眸是极锋利的狐狸眼,狭长的眼尾向上一勾,宛如凝着光的镰刀,只是静静坐在那,就有种令人心悸的美丽。

食色性也,姜浔顿时觉得自己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命令去煮面也是应该的。

“面好了?”

宁稚颜坐在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上,发丝如瀑般垂落在地上,身下艳红的裙摆如一尾华丽的游鱼,没有抬头,睫羽轻颤,冷冷问道。

“嗯。”姜浔把面放在她身前的小桌上,看着那几根如葱根般细白纤细的手指拿起筷子。

旅馆外的雪还在下,覆在庭院里几座低矮的假山上,鹅卵石堆砌的溪水小渠凝了厚厚一层冰,里面的鲤鱼不见踪影。

一室寂静,只剩下簌簌的雪声。

宁稚颜挑破半熟的鸡蛋,看着金黄的蛋液融进面汤,用羹匙撇开油花,不紧不慢吃起面条。

她的动作很优雅,好像此刻不是在深山旅店里吃鸡蛋面,而是在自己的别墅里吃鱼子酱。

中年女人跪坐在宁稚颜面前,衣服上的雪花融化,洇成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有敢出声打扰宁稚颜,目光看向一旁的少年。

不知道什么原因,房间里的空调并没有开,少年拨弄着一旁铜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时不时蹦出的火星让他下意识眯起眼,露出几分孩子气。

之前从山下一路找到这家旅馆时,她先见到的是自家小姐,小姐看着她满头雪花的模样,嘲弄地笑笑,既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找到了这里,只让她去看看自己的面煮好了没有。

或许小姐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有些依赖这个一年前她亲自带回家的小孩了。

只是对方刚十八岁,比小姐小了三岁,自小无父无母,初中辍学,除了那张脸算得上万中无一以外,一无是处。

就算小姐一时喜欢他那张脸,也代表不了什么,毕竟他与小姐之间的差距,犹如水沟里的污泥与天上的明月,没人会觉得小姐真的喜欢他,包括小姐自己。

只是希望他能聪明点,不要对小姐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不然到时候小姐玩腻了,相看生厌,痛苦的只会是他自己。

“啪——”一点火星猛地炸开。

中年女人下意识一颤,收回思绪。

姜浔拨开铜盆边缘一块发黑的木炭,抬起头,宁稚颜放下了筷子,用旅店里备好的湿巾擦了擦唇,又拿起一张湿巾擦了擦指尖,才说:“味道还不错。”

她吃完了一整碗面,虽然只是平常人饭量的三分之一,姜浔却对此感到十分欣慰。

宁大小姐虽然性格古怪,傲慢无礼,刻薄刁钻,爱训人,看不见长得丑的人……

但这次没有浪费食物,值得表扬!

“其实我对自己的厨艺不太自信,阿宁喜欢就好。”姜浔眯眼笑起来,眉眼间的暖意,如同红日穿透雪雾,落进两人眼中。

中年女人心说不论及家世,所受教育程度,这个叫姜浔的小孩长得确实出众,也不怪一年了,小姐都还没腻。

宁稚颜神情未变,身体偏移微小的幅度,看向对面跪坐着的中年女人,“这么急来找我,什么事?”

“小姐,白家的人今晚七点抵达酒店,先生让我来请您回去。”

宁稚颜之前嫌整天住在酒店无聊,和姜浔随意搭了趟电车,又随意在一个站点下车,在雪中走了许久,最后在深山里找到这家旅馆。

经营旅馆的是一位老婆婆,这两天给他们做了乌冬面,烤鲟鱼,寿司以及其他,不过因为今天早上雪下得太大,旅馆里停电,加上她实在吃不惯日本料理,于是命令姜浔去借厨房给自己煮面。

手指轻叩在桌面,宁稚颜哂笑一声,“现在才到,白家这个下马威,真有意思。”

中年女人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宁稚颜看向身旁的姜浔,说:“之后回到酒店,乖乖待在房间,哪儿都不许去。”

“嗯。”姜浔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点头答应。

这些事和他都无关,他只想和宁稚颜好好谈个恋爱。

身为一个长生不老的妖怪,他用来填饱肚子的,是那些散发着甜蜜芬芳的爱。

宁大小姐性格虽然古怪,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等她真正爱上自己,自己肯定好几个月不用再饿肚子。

“这次白家人过来,白泠也会来,不过那个人是个疯子,别去招惹她。”

或许是因为刚刚那碗鸡蛋面,宁稚颜心情不错,锋利的眼尾显出些柔意,解释道:

“白家人没想过隐瞒这件事,当初那几个私生子还得到授意,故意把她有精神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这几年病情稳定了不少,才没有人敢再提。”

“嗯。”姜浔没有放在心上,点头应道。

这件事也和自己无关。

不过白泠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乖一点,姜浔。”

宁稚颜恢复往日喜怒无常的模样,漆黑的眼瞳直直盯着他,嘴角上扬,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拿起桌上一张银行卡,锋利的卡片边缘抵在他下颌,漠然道:“别让我收回给予你的一切。”

早已经习惯对方这样时不时的警告,姜浔低下头,轻声卖乖:“也包括给予我的,对大小姐的喜欢吗?”

“嘴很甜。”

说着,宁稚颜手中的银行卡落在榻榻米上,发出极轻的一道“啪嗒”声。

“你对多少人说过这种话?”凌厉的质问接踵而至。

“我初中辍学之后一直在天桥卖唱。”姜浔神情自若,丝毫没有信口开河的慌张,“这种话,我只对大小姐你一个人说过。”

宁稚颜看着他那张堪称炫技之作的脸庞,微微失神,没有再问什么,敛眸扫过一眼榻榻米上的银行卡,说道:“收下。”

“是。”姜浔应道,随即拿起那张不知道有多少钱,但至少足够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银行卡。

他其实不想要。

能吃的只有对方的爱,他不需要这种身外之物,更何况拿了这东西,之后离开的时候还得想办法处理,很麻烦。

“走吧,回酒店,别让父亲久等。”

斜睨一眼,宁稚颜站起身,绚烂的和服肆意落下,乌黑的发丝披落在身后,那枚精细的银质蝴蝶发夹颤了颤,恍若花蕊初绽,美得不可方物。

这就是被宁家人捧在手心,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

“是。”姜浔和中年女人一起低声应道。

收拾好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姜浔与旅店的老婆婆告别,收下老人送的两袋当地茶叶,向门外走去。

雪花纷飞,风声呼啸,宁稚颜和那位中年女人站在门外,对方给自家小姐撑着伞,手指被冻得泛白,手里的黑伞不时被吹得倾斜。

宁稚颜穿着件黑色针织衫,搭一件西装面料的半身裙,外搭一件新中式西装,胸前别着一枚与发夹相呼应的银质蝴蝶胸针,神情淡漠,却美丽非常,仿佛一朵雪原上不管不顾独自盛开的黑色玫瑰。

看着那件单薄的半身裙,姜浔顿感敬佩。

美少女们好像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在这样的天气穿裙子,依旧不会觉得冷。

走出门,视野里一片白雪皑皑,脚下的小道上还残留着些许中年女人上山时的泥泞痕迹。

姜浔走到两人身边,自然而然接过中年女人手中的伞,把宁稚颜冰凉的手揣进自己衣兜,轻呼出一口白气,三人向山下走去。

走了许久,风卷着雪花刮过脸颊,带起阵阵刺痛。

走到山下的道路上,因为大雪,空旷的道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仅有一道浅浅的车辙还是中年女人搭计程车过来时留下的,见之前那辆计程车没有按照约定等在原地,中年女人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没有安排好?”宁稚颜的声音被风雪还冷。

中年女人身体猛地一颤,努力镇定下来,“抱歉,小姐,我现在就联系酒店那边,让他们派人过来。”

在宁稚颜面前,所谓成年人的尊严,根本不值一提。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里等三个小时?”淡淡的白气散开,宁稚颜不冷不淡地问道。

“抱歉,小姐,或许我们可以……”中年女人明显慌乱起来,努力寻求解决方案。

“时间还早,我们往前走走怎么样?说不定会有其他车经过。”姜浔提议道。

这个提议根本不算什么解决办法,瑟瑟发抖的中年女人正想说什么,宁稚颜冰冷的视线扫过,她当即不再开口。

“姜浔。”

宁稚颜从衣兜里收回自己的手,那点暖意飞速流失,她纤细的睫毛微翘,淡淡说道:“仁慈这种无用的东西,我不希望出现在你身上。”

“有时候,一个人能活在这个世上,需要的正是那点零星的仁慈。”姜浔没有像先前一样直接点头应下,反而微笑着说道。

他不是在教育宁稚颜,毕竟身为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自小生活在纸醉金迷的环境,无论自己说再多穷人的疾苦,她都无法感同身受。

所以无论大小姐是骄纵跋扈也好,傲慢自大也罢,他一般都会直接选择无视。

但这时候,为了维持自己无父无母,初中辍学,以及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人设,也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宁稚颜看着大雪纷飞中,那双格外干净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个孤儿。

那时候,姜浔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戴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墨镜,压低了嗓子,装作饱经沧桑的中年人,蜷缩着坐在天桥角落卖唱。

把人带回家时,他身上还带着几分因为过度自卑导致的尖锐,养了一段时间,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要说爱,倒也没有。

不过自己确实喜欢他的长相。

当一尊花瓶养着,也无伤大雅,好歹养眼。

但他要是真的想和自己谈恋爱,甚至结婚,那可实在是太可笑了。

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但看着那双清晰映出自己模样的眼睛,原本奚落的话却忽然无法说出口。

宁稚颜沉默片刻,向前走去。

姜浔没有落下一步,撑着伞走在她身旁,替她挡住漫天纷飞的雪花。

小心牵起她的手放进衣兜,姜浔笑得灿烂,漫无边际地说起小时候在孤儿院看过的雪。

他确实是孤儿,也在孤儿院住了很久。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都记不起那家孤儿院的名字。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好,这会儿向对方描述的,是两年前在漠河看的一场雪。

当时,是和谁一起看的那场雪来着?

实在是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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