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他一觉睡到下午,骄阳正盛,似乎记忆里的春节都是好天气。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几条短信,短信有一条是舅舅发来的,邀请迟海去他家聚一聚,他回了一条祝福短信婉拒。

舅舅是这些年少有的和他有联系的亲戚,每一年都会在节假日邀他过去,他都是敷衍过去,他很清楚梁家不是舅舅做主,梁家并不欢迎他迟家的人。

迟海将昨晚的剩饭吃光,趁着心情甚好将家里收拾了一番,穿上外套出了门。他步行到河边,河岸两边摆满了茶摊的桌椅,人们在温暖的冬阳下点杯便宜的散茶打牌聊天打瞌睡,不时嘬一口滚烫的茶水,很是惬意悠闲。这座经济不发达的五线小城里没有那么多的娱乐方式,在河边花十几块坐一下午是一部分成年人的消遣方式。

他找了个柳树下的空位,屁股刚挨座就看到摊主提着热水瓶凑了过来,把一份脏污的茶水单递到他面前,上面印刷的茶名已经模糊,每一类饮品的单价都是马克笔手写的数字,可以看到无数次擦去重写的历史痕迹,他点了一杯绿茶,摊主就从腰间的挂包里摸出一袋茶叶给他冲上。

茶叶在滚水的冲激下盘旋起舞,阳光透过玻璃茶杯,在桌面上投下斑斓光影。迟海想起那几个未接电话,其中有一个是钱玄同打来的,他便打回去闻讯,钱玄同那边响着哔哔啵啵的声音,他正和家里的亲戚打牌,他说以前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为了凑对子被长辈拉过去教着玩,上午的电话是他误触的。

“晚上一起去看庙会吧?你不是闲着嘛?”他一边出牌,一边问。

“我自己有打算,你好好玩。”他挂断通话,顿感无聊,他是希望钱玄同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这样子在大年初一叫他出来玩才显得不那么刻意,谁叫他平时习惯了摆脸色呢。前几年春节他都会出门去各大商业街和经典闲逛,也不买啥东西,在狂欢的人群里穿行,凑个热闹,沾染节日的气氛,一天就这么混过去了。融入某个集体就不会想太多,而回到这里,城市太小,人气也不旺盛,到处都是回忆,他很难将自己从某些思绪里剥离出去。

河面碧波微漾,像是他的心境,夜里龙心语的一通电话其实让他很开心,虽然他平时总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要真有人在意他,他内心的感受其实非常剧烈。他开始期待龙心语来找他,想着到时候该把住处好好地打理一下,给她准备些什么好吃的,同居那段时间她不下一次夸他做的东西好吃。

当生活的方方面面包裹他的时候,曾经的过往也就开始淡漫,无论怎么说,只要还没有对生活失去希望,人都是被动向前看的。

他在河边喝了一下午茶,开水加了两三次,太阳晒得他脸颊发烫,大冬天一身燥热,他昏昏沉沉靠着椅背睡了个把小时,到冷风渐起,睁眼看到日暮西斜,方才起身离去。

大年初一照例是有庙会的,是这个城市唯一吸引游客的传统项目。许多外地人初一开车到这里来,夜里逛完庙会灯市就驱车离开,倒也成了传统,所以本市的人流量唯有在春节这几天有个小高潮,多数商家一年里也盼着这两天好好赚一笔,下午两三点不到,老街两旁的商户就开始挂灯开铺了,街道上挑担子卖小玩意儿的商贩也多了起来。

迟海已有四年没有看过家乡的庙会,绚烂的晚霞逐渐冷却,在老街石板路上,他听着悠然四起的叫卖声,看着鳞次栉比点亮的花灯,声与光交织成幻梦般的空间不似今朝,空气中飘散着各种香料的味道,鼻腔一紧,他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开关,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他这些年时常做梦,背景常常都是这条街。

游客大多是拖家带口,小孩子对迎面而来的灯车没有抵抗力,欢闹着冲过去,从迟海左右掠过,打消了他的恍惚。灯车游街是庙会一大看点,各种制成动物和神话形象的彩灯足有五六米高,放在特制的花车上缓缓驶过街道,两旁跟着身穿戏服古装敲锣打鼓的乐队,一时间气氛更加欢腾,有些小孩子爬上灯车底座,挥舞着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迟海静静地看着这条十多个灯车组成的长龙从面前逶迤而过,迈步向河边走去。

喧哗的世界金碧辉煌,到了河边就安静许多,但游客依旧不少,只是人们不像在街道中心那么狂放,到了这儿的人多数都买了小贩手里的纸船,在船上写上新年的愿望,点燃船头的小蜡烛,放入水中,让它顺水漂流,如果能顺利地流经城市汇入大江,那么祈愿就会成为现实。

他听到人们默念含糊不清的祷词,双手合十,再点燃蜡烛使之顺水而去,小时候他逛庙会的终点也是在这里,他也会买下一只纸船,写上幼稚好笑的愿望,祈祷成真,只是现在,他独身一人。

他不打算买一只纸船,准备转身离去,而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方辉煌灯市的正中央占据了一块阴影,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女孩,但是随着那人向这边走来,灯火的轮廓逐渐黯淡,那人的形象也清晰起来。

“哥哥?”街对面,迟云有些不确定地对他说。

他愣了一下,随之猛地偏过头,但又很不甘地看向她,见她走过来,他叹了口气。

“哥哥,居然真的是你?”她笑道。

“迟云…好久不见。”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嗯,好久不见,”迟云惊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你长高了好多,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你也是,长高了…”他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梦中常驻之人,她的变化也很大,从前有些瘦削的面颊变得鹅卵般圆润,下巴恰到好处地匀出尖尖一点,上次远远看她没发现这些细节,她的眼睛也不似从前那样沉郁地半拉着眼帘,淡然温柔地看着他,露出乌黑的瞳孔,她身上那股稚嫩的气息,已经消融在岁月中,取而代之的是这令人心安的沉静和优雅。

她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绕他走了一圈,又停在他面前,温婉的笑容不着痕迹地隐去,像藏入云中的月,她这时候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她,迟海眼前一阵恍惚。

“嗯?你这是什么表情?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她轻柔的声音仿佛撕碎了喧闹的环境。

他和她静静地立在街道中央,他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梦境中,她柔顺的黑发服帖地披在身后,微微抬头,银白的玫瑰耳坠轻轻摇动,她呼出的气息升起又隐没。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姑姑告诉我,你们已经搬出了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冰冷。

“嗯,高中毕业后姑姑就把老房子租出去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房子的收来的租金,今年因为妈回来了,她住不惯大城市,想回从前的家里生活,我就准备回来收回房子,”她说道,“哦,当然今天我不是来处理这件事的,今天回来主要是来看望舅舅的,给他拜个年,顺道也来庙会看看,毕竟,小时候年年都来的。”

“哦,我也是顺道来看看。”

“那一起逛逛?小时候每次我们都一起的哟。”她笑道。

“好。”

两人相谈着行走在古街中,简单地谈了谈近况,迟云礼貌得体的谈吐令他感到一层障壁,不会令他难受,也不会令他感到一丝温度,他甚至怀疑身边的女人并不是她,偏过头看了她好几眼,她也微笑着以目光回应,走着走着,本来翻涌的心海却随着交流的进行越来越冷。

“妈的身体还好吗?”他问。

“有些虚,心悸,经常半夜做噩梦,醒来后她就失眠,妈应该是担心你,她很想念你。”

“我最近有些忙,等我手里的事一放下,我就来看她。”他说着敷衍的废话。

“嗯,你不用急,先做好你手里的事,妈那边有我照顾,放宽心吧。”她客套地回答。

“迟云。”他停下脚步。

“嗯?”她疑惑地回头看着他。

“对不起。”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道:“怎么了,突然说这话?”

“五年前我丢下你…”

她轻轻摇头。

“你不恨我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为这事我从来没怪过你,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你的难处,”她说道,“有些错误从一开始就无法获得正确的处理,如今这一切都因为你最后的决定得到了合理的结果,你我也接受了应得的报应,哥哥,你真的不用为我道歉。”

迟海一时无话。

“你要好好的,过好自己的生活,人生还很漫长呢。”她微笑着说道。

迟海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却好受了一些,两人继续往街道尽头走着。

“你以后,会回来生活吗?”他问道。

“我不会长期居住在这里,因为工作很不方便,节假日我会抽空回来看看妈,如果你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那你呢,如果你有难处呢。”他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挑衅。

他似乎听到她发出了一声轻笑,“没什么可以难到我。”说完她抬头看他一眼。

在老街的另一端尽头,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时隔五年再次有了通信,迟云开车送他回到家里,迟海下车之后,迟云叫住他,下车走到他面前,轻轻抱住他,几秒后放开,对他说道:

“这几年辛苦你了。”

随后驱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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