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峡谷漆黑的夜晚充满宁静。
唯有风声微动，轻轻吹拂。
公会众人的心却很难平静下来。
毕竟此时一具骸骨正端正地站在他们面前，一手举着古早时期的军礼，一手不安地藏在背后。
由于爱莉雅此时是具真正的骸骨，所以诺亚能清楚看见，她藏在背后的小手一会儿捏紧一会儿又舒展开，紧张得像是在和空气猜拳.
其实主要不是紧张，而是尴尬。
毕竟她刚才说了那么多高大上的台词，俨然一副准备崇高牺牲的势头。
还说了什么【铭记并尊重历史吧】、【有缘我们还会再见】这种告别的话。
结果一转头诺亚直接给她拽出来了。
要不是此时爱莉雅不会脸红，否者她整块头骨都能红得跟被圣火烧熟似的。
这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她有点慌，还有点茫然。
但其实诺亚更慌，更茫然。
他充其量就是想抖个机灵，属于灵光一闪的整活，没想到真把人带出来了！
某种程度上，诺亚此番操作比安娜当初的挖坟复活还要离谱。
起码安娜还勉强算是借尸还魂，诺亚的做法相当于直接把古人从历史纪录片里拉出来了！
想象一下——刘关张三兄弟正搁那桃园三结义呢，正准备念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台词，抬头一瞧，啪，刘备没了。
最后只剩下关羽张飞俩兄弟原地愣神。
我大哥呢？
就挺离奇的。
但诺亚觉得这事得归功于安娜等人。
一定是因为和她们这帮奇葩待久了，他的脑回路也受到影响，开始慢慢往不太正常的方向发展。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诺亚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骨感”美少女，试探性地看着她：“要不我想个法子，再把你给送回去？”
骸骨爱莉雅愣了愣。
还能回去的？
没等她予以回应，最先反应过来的安娜用手肘顶了顶诺亚。
她在诺亚身边吹起耳旁风：“你把人家送回去，是要她继续在高塔里头受苦吗？你忘了之前她说的啦？”
被迫接受错误的历史，扮演被操控的人偶，对爱莉雅而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被永恒不灭的圣火焚烧也不是什么好事。
艾瑟峡谷内清风荡荡，崖坪上的青草柔声地摇曳——这里没有圣火，没有拼杀的士兵，更没有人造的虚伪历史。
诺亚重新望向骸骨爱莉雅。
他沉思片刻，先行确认对方的身份；“你是刚才和我们一起的爱莉雅吗？”
“是的。”骸骨爱莉雅的脑袋慢慢清醒（尽管她的头骨里空荡荡的），变回最初沉稳干练的声音，“我还记得您和您的同伙，诺亚大人。”
“那叫同伴。”诺亚纠正道，“我觉得你还需要再缓缓，整理下现状。”
“……我正在努力。”
骸骨爱莉雅朝诺亚等人看了两眼，随后转过身，抬头仰望高塔。
她无声沉默地看向高处，仿佛在与高塔意志交换意见，一双空洞的眼瞳中不曾闪亮起光芒，但她还是保持“注视”的动作，一成不变地沉默着。
诺亚不自觉地瞥了两眼爱莉雅的骨架，朝安娜小声问道：“你说……都变成骨头了，又没眼睛，怎么看得清东西的？”
“你不如问问她是怎么说话的。”安娜摊开手，无奈道，“咱们不灭者就是这样，变成骨头也能说话，能看能听，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说实话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完安娜指了指不远处的雪莉。
“鸟翼族还恐高呢，骨头开口说话有啥了不起的？”
雪莉听到这话，嘿嘿地笑了笑。
安娜嘴角抽抽：“我又没在夸你！”
所以说这大概是不灭者的设定。
只能说不灭者这种生物天生就跟离谱俩字绑定，你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些平日里见不着的邪门玩意。
骸骨爱莉雅眺望高塔，沉默了很长时间，再转过头时，她的心已经彻底平静。
虽然本来就挺平静的——她连心跳都没。
“我想，这或许也是高塔的意志。”
骸骨爱莉雅双手交叉，端庄地放在髋骨前，微微欠身行礼。
这动作让诺亚想起了莫妮卡，优秀的女仆小姐也总是做这个动作。
骸骨爱莉雅顿了顿，然后说道：“高塔意志接受了您的做法，把作为记忆的我送到了外界。”
诺亚扬了扬眉头：“这些都是高塔意志刚才和你说的？”
骸骨爱莉雅摇摇头：“不是，我瞎猜的。”
诺亚：“……”
爱莉雅嘴角尽头的骨质成分裂开数条缝隙，几乎延伸到颞骨，看着就跟活人翘起嘴角一样，露出一个过世多年的微笑：“但高塔意志确实没有呼唤我，说明它并没有让我回去的意思，自然算是默许了您的做法。”
诺亚想了想，猜测道：“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在服务区外？”
爱莉雅歪了歪脑袋：“那是什么？”
她显然没能控制好歪头的力道，咔嘣一声，颈椎当场断裂，脑袋直接掉了下来。
幸好爱莉雅眼疾手快，凭着感觉把脑袋抱住，又不紧不慢地安了回去。
如果是过去的诺亚，此时一定被吓得把毕生所学的脏话全都甩了出来——亲眼看着一具骷髅把自己脑袋扭断再装回去，这可不是什么正常人能接受的画面。
但诺亚毕竟和安娜相处了有段时间，慢慢习惯了不灭者的设定。
所以他很快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接回上面的话题。
“就是说，你在高塔之外，或许高塔意志联系不上你。”
“这是不可能的，诺亚大人。”
爱莉雅又摇了摇头，但这次她学乖了，摇晃幅度很小，“高塔的意志不受空间所阻碍，哪怕我身处万里之外的世界边境，高塔意志依然能够与我对话。”
这话倒是没错。
诺亚先前在会长室里，就一直能感受到高塔意志的呼唤。
爱莉雅说得没错。
高塔意志既然没有呼唤她回去，就说明它默许了诺亚的做法。
当然。
诺亚还是没搞清楚另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则是由旁听到现在，一声没吭的帕斯卡提了出来——
这位文盲但学识丰厚的修女注视着爱莉雅，问道：“就算如此，还有一个问题……爱莉雅小姐，您真的是爱莉雅吗？”
爱莉雅没有第一时间予以回答。
因为这是个很难去破解的问题。
“我当然是爱莉雅。”骸骨爱莉雅想了想，不否认自己的存在，“但我也仅仅是记忆中的爱莉雅，真正的我……此时应该仍然在被圣火焚烧。”
“所以在同一个世界里，出现了两个不同的您？”
帕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实在……有违常理。”
爱莉雅对此并不意外，“高塔本就是有违常理的存在，它能凭借记忆，创造一片与历史无异的古战场，甚至能模拟出与正品相差不到百分之一的圣火，同样也能赋予我这段记忆以灵魂、以肉体。”
高塔无疑是艾恩大陆神秘学的不解之谜。
自从第一座高塔诞生以来，无数学者争相尝试破解，无功而泛者十之八九。
饶是那些顶尖的，被赋予远超时代头脑的天才，最终也只能窥得高塔秘密的一角，但互相之间又无法相互佐证，只能各自化作猜想，在世间流传。
就像宇宙的起源和边界到现在都没法确定一样。
对于高塔，很多事是无法理解的，只能尝试去接受。
“不管怎么样……”
作为会长，诺亚最后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如果你没有回去的想法，那就暂时跟我们回公会，你应该还有很多需要去理解去适应的事。”
这方面他可是老前辈。
——死得比爱莉雅早，诈尸得也比她早，可不就是老前辈嘛。
爱莉雅笑了笑（嘴角尽头的骨质成分又裂开几分），让她的笑意变得更加瘆人。
她欣然接受了诺亚的邀请：“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各位了。”
“不麻烦。”诺亚摆摆手，“毕竟是我把你从高塔里带出来的，总得负责不是？”
要不然怎么说诺亚长了个心眼呢。
爱莉雅在古战场上的英武表现至今历历在目，其战斗力比同为不灭者的安娜高出至少三个档次，只要运用得当，必然能够成为公会的绝佳助力。
更重要的是，爱莉雅除了看起来有点天然呆之外，没别的毛病！
在欣赏过安娜等人的特殊才艺后，诺亚对爱莉雅这种有点小特殊的正常人充满了好感——起码她不会上去就吟唱魔法，跟仪式一换一。
“不过在此之前……”
爱莉雅的声音里含着些羞怯。
随后诺亚就看见她扭扭捏捏着，骨头之间来回摩擦，一手捂住双腿中间的耻骨，另一只手捂住胸前的肋骨，脑袋轻轻地歪着，时不时地偷看诺亚两下。
“能不能先给我一件衣服，我感觉凉飕飕的诶。”
诺亚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骸骨会害羞。
而且你丫遮了半天也就遮了点骨头，也没啥好看的啊！
不过考虑到之后爱莉雅需要肉体重生，而它这副模样显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进入小镇——否则诺亚一定会被误认为亡灵法师，大半夜牵着具骷髅来镇里捣乱。
最后诺亚让帕斯卡脱下最外层的上衣，递给爱莉雅。
爱莉雅裹紧外衣，藏起面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月色逐渐明亮。
艾瑟峡谷的晚风一阵阵吹来，凉爽舒服。
诺亚等人走在前头，领着爱莉雅朝远处的传送法阵走去。
而爱莉雅则似乎想到什么，路途中忽然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明月挂在雪白的高塔背后，光芒皎洁柔和，照进爱莉雅空洞的眼眶深处。
她想起多年以来常常伴随自己左右的高塔意志，轻轻用手捂住胸口。
一句真诚的轻语从她口中吐出，融进风里。
“谢谢您，艾瑟大人。”
她说完转身，小跑着跟上诺亚等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