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哲学家，经过长年累月的思考，海妖给出了答案：享受快乐。

海妖文明诞生于海洋。和希腊神话不同，海妖并非半人半鱼的妖怪，而是形态类似于章鱼的无脊椎动物。他们的大脑以神经元的方式分布在全身。视觉、听觉器官也零星分散在各处。

分布式大脑对于海妖族群有利有弊。

对于单个海妖个体而言，分散性神经元结构单一，运算速度低效，记忆力不佳，难以深度思考。换而言之，海妖个体就是个普通的智慧低下的海洋动物，但是一个特性决定了海妖并不平凡。

海妖是群体生物，并且比地球上的任何动物都要依赖自己的同伴。不同海妖个体的神经元可以相互连接，组成一张庞大的网络。在这种状态，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交流信息，将自己计算和思考的内容分给同伴，从而获取卓越的智力。

海妖花了数十万年时间，将足迹遍布整片海底。他们建立了文明，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科技树，此时，海洋中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海妖的存在了。即使是巨型的利维坦，在海妖面前也只能选择服从。

通过神经网络，海妖不仅可以共享思维，也可以共享记忆，甚至共享情绪。

海妖对于情绪是敏感的，他们极度排斥诸如悲伤、恐惧、愤怒等负面情绪，认为这是不合规的。可是这些负面情绪的来源又和痛苦有关。

痛苦对于生物同样有着重要意义，它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只有感受痛苦，生物才能进步。

的确，为了回避痛苦，海妖学会了使用工具来对抗天敌。为了回避痛苦，海妖学会了计算洋流的变化，从而避免被来自高纬度的寒流冻死。为了回避痛苦，他们努力进化，使族群变得越来越聪明。

但现在已经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了，那么痛苦的意义是什么呢？

海妖不需要痛苦，海妖需要快乐！

海妖很单纯，他们想要永远永远永远地感受快乐。

活着，就是为了享乐。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海妖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开始探索陆地。

最开始，海妖以为陆地也存在文明，因为海洋中不时可见到巨大的钢铁残骸，这些金属造物用火才能做出来，而只有在陆地才能生火。

然而，经过长期探索，海妖们只在陆地看到一片片荒芜的废土与各种各样的机械残骸。

没见到活着的文明。

海妖推测，一场残酷的战争让大陆文明彻底灭绝。

海妖一边怀揣着敬畏与恐惧，一边汲取大陆文明遗落的科技。

大陆文明的生命形态是有脊椎类型的爬行生物，相比他们的近亲体型并不大，但他们还是自称为“巨龙文明”。

通过不断地汲取知识，海妖对科学的认识愈加深刻，他们知晓了“基因”的概念。

痛苦是由基因决定的，而基因非常自私。基因不在乎它会对个体造成怎样的困扰，生物本就是传递基因的工具。

消除痛苦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人为改造。

海妖在大陆建立了核电厂，发展工业化，结合巨龙文明科技与自己的理解，制作出“神经元芯片”。这种芯片可以植入神经网络中，让海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同时，芯片还可以抑制悲伤、难过、焦虑等负面情绪。

海妖战胜了基因。

神经元芯片很快普及，每个海妖出生后，都会植入芯片。科技的进步和生产力的发展，进一步丰富了海妖的日常生活。

从此，海妖的种群充满了快乐

——真的这么简单吗？

生物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当获取了“不再痛苦”资格后。海妖发现，他们还是无法永远快乐。

因为他们会死。

在无情的时间面前，任何生物都会不断衰老，走向死亡。

海妖的寿命只有短暂的几十年。

即使用药物延缓肉体的老化，也只是减缓了死亡的速度，终点是不会改变的。

生命的终点……

死亡后会怎样？死亡后还会幸福吗？死后还是真实的吗？

死亡的一切都被隐藏。

是的，即使对付海怪，即使探索大陆，海妖也没有那样恐惧，因为总会有快乐的同伴帮他们冲刷心底涌出来的畏惧与烦恼。

不是所有海妖都要面对敌人，但所有海妖都要面对死亡。

这让海妖文明发自灵魂感到恐惧与排斥。

……

为了对抗死亡，海妖文明制定了“永生计划”。

海妖认为，永生实际上具有可行性。

肉体的老化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如果掌握了一种批量生产肉体的方法，并且在自己的肉体死亡前，将意识转移到新的肉体中，这是不是可以间接实现永生？

克隆对海妖来说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真正的难点在于意识的转移。

巧合的是，巨龙文明似乎早已经攻克了这个技术难关，能够将意识上传到载体中。不过巨龙文明没有全面普及这项技术，而是应用于军队的战斗单位。

海妖设计出了两种载体，一是碳基生物体，二是计算机。

通过实验，海妖发现，意识转移到碳基生物体后，会发生排斥反应，记忆和性格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认为“自己不再是自己”，而且转移后很难再并入族群的神经网络，转移者会成为一个孤零零的个体，无法分享到同伴的快乐，这是不好的。

若是意识转移到计算机上，不会发生排斥反应，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计算机无法连接海妖的神经网络，但它有自己的电子网络。电子网络的效率是远高于神经网络的，是神经网络的升级版。而且，计算机生命体对情绪的控制更加得心应手，只需要执行不同的代码，就可以禁用所有悲伤并持续输出各种各样的快乐。

但海妖的科学家也知道，计算机生命有两个天然缺陷。

第一，无法繁殖。失去了肉身的海妖自然不能生出肉体，也无法拓展复制自己的意识。可以编程AI，但AI的本质只是一种算法……没关系，他们可以人工培育后代，并在海妖出生后上传到电子网络中。

第二，缺乏创造力。计算机的任何动作都需要指令来实现，写好的指令自然可以流畅运行，而如果想要生成新的指令，就必须避免和旧指令产生冲突，而创造力的实质是挑战固有的常识，产生新思想，发现和创造新事物。对于生物，创造就是灵光一现然后动手制作这么简单。而对于计算机生命，创造就像是和自身的存在作斗争，艰难无比。

如果牺牲繁殖和创造力就可以回避死亡，海妖乐于接受。反正他们已经背叛了基因，不在乎再背叛一次。

接下来的几百年中，海妖文明陆续将意识数据化上传到了计算机。

效果很明显，成为计算机生命后，海妖不再受到肉体衰老的困扰。即使集成电路老化，他们也可以迅速替换其他躯体。

三百年过去，所有计算机生命都安然无恙。

他们沉醉于各种形式的快乐与刺激。

比如模拟最原始的jiao配快感，并让这种感觉延续数年。又比如模拟吸食成瘾品的精神快乐，并延续到厌烦为止，产生精神依赖也没关系，洗掉记忆即可。

海妖文明在腐朽，也在升华。“娱乐至上”不是口号，而是法律。

快乐的时光仅持续了几百年，意外发生了……

开始有计算机生命离奇死亡。

死亡没有停止，而是越来越多地发生。

一些海妖感到恐惧，将意识重新传输回肉体，可是仍然会死去。

死亡的不是载体，而是意识。失去意识的载体变成了空荡荡的躯壳。

海妖文明发现几个特殊的规律：

一、最先死亡的都是第一批上传意识的同胞。

二、睡眠时间较长的同胞死亡得比较慢。

三、如果去掉睡眠，只计算意识清醒的时间，没有任何海妖活过…432年。

432年。

犹如宇宙为了修复这个bug而设置的锁，它冰冷无情地执行着规则，将一切生命横亘在死亡和永生之间。

432年的诅咒。

绝望在蔓延，海妖文明意识到了严重的问题：意识也是有寿命的，无论意识躲到哪个载体中，只要到了432年，残酷的宇宙规则就会将这个意识抹去。

永生计划还没有成功。

海妖文明没有放弃，他们继续尝试其它的方法。

海妖尝试将记忆数据化，并传到没有记忆的空白意识，但失败了。记忆会和不同的意识相互排斥，没有海妖知道这是为什么，巨龙文明的技术资料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猜想：记忆和意识之间具有因果相关性，宇宙规则禁用类似的操作。

……

海妖文明是如此渴望永生，他们为此创造了一个虚拟世界。

这个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速率比为1：10，虚拟世界生活10年，现实世界只过去一年。意识在虚拟世界中呈现半睡半醒的状态，思考速度也只有现实的十分之一。

海妖倒是想将速率放慢无穷，奈何十倍已经是技术的极限了。

经过测试，海妖惊喜地发现，躲到虚拟世界有用！很多海妖渡过了432年这道生死关。

这还远远不够。

即使放慢十倍，还有4320年这把锁在等着他们。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继续创造虚拟世界，从而绕过4320年这把锁！

理论上，海妖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永生！

现实世界过去一秒，海妖却可以在虚拟中享受成千上万年的快乐！还有比这更棒的事情吗？

海妖文明已经离不开计算机模拟的快乐，离不开这精彩绝伦的虚拟。只要能够将快乐永续下去，无论什么他们都会做！

背叛了基因，背叛了肉体，这一次，海妖们背叛了现实。

他们将集体意识上传到了机器中！

现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要逃离这个无法永生的世界，他们要享受无尽的快乐。

进入虚拟世界的海妖没有犹豫，立即进入了第二层虚拟世界。

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直至无穷。

……

当后来者来到海妖文明的遗址前，只发现了腐蚀成渣的废墟，以及一具具海妖的尸体化石。

海妖们的意识去了哪里呢？没有人知道。

也许随着计算机电力的耗尽一同死亡，也许真的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永生世界，又或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