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如泥沼一般粘稠沉重的黑暗包裹着肉体与意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莫名的失重感席卷着身体——或许她正从万米高空坠落,又或许她正从无底海渊中浮起。

虚弱与无力正如潮水一般退去,充盈的力量与现实感正逐渐灌满了整具身体。

首先是灌入肺部的冰冷空气——它们如鼠群一般毫无顾忌地冲入口鼻中,噬咬着那刚刚恢复活力,重新被流动的鲜血所充盈的肺叶,强烈的冷热对比刺激着仍旧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识,加速了唤醒的进程。

然后,是下意识地抽动着的手指,当然,数秒后,整条肢体都犹如常年未经护理的齿轮组一般,僵硬地,缓慢地动了起来。

最后,便是在一阵细微的颤抖后,缓缓睁开的眼帘——绯色的眼瞳迷茫而无措地在眼眶中转动着,似是在思考自己此刻究竟所处何地。

幸运的是,意识与记忆在片刻之后就告诉了她答案。

“被拉回来了吗……不知道这次我又死了多久呢?还有,安洁又去哪了呢?是一个人逃跑了吗……?真是的,人家又不会怪她……”

一边闷声碎碎念着,白发的少女一边双手撑在地面上,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捋了捋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的同时,将在鬓旁摇曳的白发撩到耳后,随后慢慢地走到了不远处的水潭前。

借着那平静如镜子一般的水面,特蕾西亚无言地凝视着水中反射而出的倒影。

由于片刻的死亡而更加苍白的肌肤,被潭水沾湿的白发发尾一缕一缕地贴在脖颈与背上;而令少女不可抑制地蹙起眉头的,是那由于浸透了水的纱裙,而变得无比引人注目的,满是狰狞疤痕的身躯。

“……真是丑陋啊,这身体。”

有些嫌恶地撇开视线,特蕾西亚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她猛然发觉,自己的掌心似乎正抓着一个软软的东西。

疑惑地抬起手臂,将掌心之物提到自己眼前——那是一个样式精致的黑色布袋,里面似乎装满了某种香料,四溢的幽香自其中静静流淌而出,安抚着少女那略有些焦躁的心情。

在黑色布袋入目的那一刻,特蕾西亚稍稍愣了愣,随即便露出了一抹会心的微笑。

“感谢你的帮助,赛努诺丝……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的。”

话音落下,少女便放下手臂,朝四周张望着,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不一会儿,她便发现了自己此刻的目标。

“好想回去换身衣服……内衣都湿透了,黏在皮肤上好难受。”将之前褪下的洋装重新穿上,特蕾西亚语带不满地抱怨道。

当然,现在的这种境况下,她也没什么余裕去更换衣着了——安洁莉卡此刻的行踪还尚未可知,而据她所知,北境的森林中似乎存在着不少危险度较高的魔兽,她可没有勇气,去赌后者此刻没有遇上其中任何一种。

因而,快速地换上外衣,披上斗篷,少女便闭上眼睛,展开了精神力的感知。

顷刻间,一张巨大的“罗网”便以少女为中心,缓缓地扩张开来——视角迅速升高、扩展,特蕾西亚正将自己的视线投射至千米的百米高空之上……

没多久,她便找到了那道埋着头,惶恐地奔逃着的身影。

“找到了呢……等一下,那是……!”

在搜寻到安洁莉卡的踪迹,刚想舒一口气时,特蕾西亚的“视线”下一刻捕捉的东西,却让她下意识地惊呼了出来。

“该死的……!”

伴随着一阵急急的风声,一道白色的身影便如箭一般窜入了密林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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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深紫色的爪尖即将触碰到白皙的脖颈的前一刻,安洁莉卡猛地往侧面一滚,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双手按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虽然暂时逃过了被利爪撕成碎片的命运,但少女的脸孔上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愕然与不解。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闪开呢?明明……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再苦恼了……”双目无神地望着那匹率先发动攻击的大宴狼——它的体型要比其他的狼大上不少,多半是狼群的狼酋;少女大睁着湛蓝色的眼瞳,仿佛着魔了一般低声喃喃自语着。

四肢轻盈地落在地面上,那匹大宴狼甩了甩脑袋,从鼻腔中挤出几声低吼——它将绿色的竖瞳扫向了心不在焉的少女,似是在疑惑刚刚那一击竟然直接杀死猎物。

最后,它昂起头,发出了一阵瘆人的狼嚎——这是进攻的号角,安洁莉卡知道。

下一刻,迎接她的,便是狼群铺天盖地的围猎。

银灰色的群狼低吼着冲向了双臂抱胸,满脸死气的的金发少女,它们贪婪地开合着长满獠牙的嘴吻,似是要将她侵吞殆尽。

但她却怔怔地站在原地,试图等待死亡的降临……

第一秒,狼群如风一般掠过树林,掀起尘霾,带走一片片新生的绿叶。

第二秒,原本整齐划一的一支纵队在瞬息间化整为零,变为了数把直刺猎物的刀锋。

第三秒,群狼龇牙咧嘴地将那看似孱弱无力的猎物围在了中心,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眼瞳中满是嗜血与贪婪。

第四秒,锋锐的獠牙与利爪被毫无顾忌地挥向了畏缩着抱住自己的少女,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撕成碎末。

但安洁莉卡却仍旧木讷地呆立着,宛如一尊雕像——如果忽略掉那被放缓到了极点的呼吸的话。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狼群的围攻中,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是逃跑的举措——甚至群狼的爪牙落在她的身上,拉开脆弱的衣衫,在遮掩于其下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抓痕时,她也没有发出哪怕一声痛呼。

明明她的内心早已如同燃尽了的灰……

然而……

“嗷呜!”

其中一只大宴狼似是终于抵挡不住新鲜的血肉的诱惑了,在一阵宣告般的吼叫过后,便伸长前爪,猛地掏向了那低着头的,默不作声的猎物的脖颈。

咬碎喉管,撕裂皮肉,**鲜血,吞噬内脏——这是此刻充斥在它那并不算发达的脑袋中的全部事情了,当然,这也是唯一会做的事情,而在它看来,自己马上,就可以比自己的首领,更先一步品尝到那温热的嫣红。

但它终究是没有机会痛饮那甘甜的鲜血了。

砰!

喀拉——

伴随着钝击后产生的闷响,以及一阵令人牙酸的破碎声,一具银色的身躯倒飞了出去——它狠狠地陷进了树干中,四肢诡异地扭曲着,下颚以上的部分似是被某种可怖的力道掰开了一般,诡异地消失了,只留下一截如蛇一般僵死的舌头。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大宴狼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它们蓦地趴下前半截身子,一双双竖瞳死死地瞪着它们刚刚还不放在眼中的“猎物”。

金发的少女缓缓放下那沾满红白之物的拳头——她仍旧没有抬起头,只是仍有发丝盖住自己的上半张脸,令人看不清隐藏于其下的是怎样阴郁的神情。

“明明死了就好了……”

她以一种极快的语速呢喃道,语气却死寂一片——犹如俯瞰蝼蚁的神明。

“明明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明明……”

“可是……”

“可是啊……”

恍然间,她蓦地回想起了那具由自己亲手造就的,冰冷而僵硬的尸体。

“不要……”

“不要……”

“不要啊……”

“不要再……死了……”

“我不要死……”

“死……好可怕……”

噤默了一瞬,少女陡然抬起头,露出了那隐藏于阴影之下的,被恐惧充斥的,扭曲的五官。

这一刻,她感到深埋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或者说某种枷锁,陡然崩断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充盈整具身躯的力量感,以及意识逐渐远去的虚幻感。

原本如夏日的晴空一般湛蓝的眼瞳中,不知何时起,被突兀地印上了一圈圈相互交错、切合的,繁复而玄妙的金色纹章,犹如某种意义非凡的象征——她将双眼直直地瞪向袭来的狼群,嘴中嘶吼而出的,是对生存的渴望与宣告。

“我果然还是……不想死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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