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伶怔怔地看着沈湘君手心的糖。
他好像记起来了。
二十年前,魏伶还在魏家的时候,尤其喜欢去春风如意楼闲逛。
一有时间, 他便会去那儿听曲饮酒。
不过这春风如意楼,虽然名字叫起来文绉绉的,但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个风月之地。
俗称勾栏。
魏伶和琴儿……也就是沈湘君,便是在这里相识的。
那时,沈湘君还是如意楼的头牌清倌儿,十五六岁的年纪,便美极艳极,名盛皇城。
纵使不接客,不陪酒,依旧受人追捧,红的一塌糊涂。
甚至有不少人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其中不乏惊才艳艳之辈。
可在这个地方,笑是强颜欢笑,情是露水情缘,她身处牢笼之中,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便麻木了,再难喜欢上了。
而她之所以能一直守身如玉,表面上是老鸨对她疼爱有加,如干女儿一般对待,实际上,也只是待价而沽罢了。
面对这些,她早已认命。
直到……
她遇见了魏伶。
那一天,是沈湘君的出阁之日。
她一曲唱罢,台下人满堂喝彩。
随后,在老鸨的呼喝声下,他们像疯了似的争先竞价。
沈湘君孤零零的站在戏台上,无须刻意,她便能清楚的看到,那些衣冠楚楚的豪门公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欲望。
一声声叫价此起彼伏,喧闹和争吵的声音,却在她耳边渐渐消弭。
直到最后一声叫价响起,沈湘君恍若隔世,忽然惊醒。
她手中挽着的一对云纹水袖,无声落下。
与此同时,老鸨也走上了台。
她一把握住沈湘君的手,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满是皱褶,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哎呦,你这小妮子可是享了福了,能被魏公子看中,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魏公子?
沈湘君的心里有些疑惑,平时来给她捧场的,似乎并没有哪位公子姓魏。
她垂下几分眼帘,朝着台下看去。
只见一群人围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拥贺着一人,他们虽神色各异,但语气却是卑谦客气的紧……
沈湘君蹙着秀眉,心底里对这位魏公子也产生了几分好奇。
不过,台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怎么瞧,也看不真切那位公子的模样。
“你入了魏公子的眼,可得好好侍奉人家……”
“这可是金饭碗啊……”
老鸨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她笑容愈盛,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沈湘君淡淡的笑了笑,点点头,甚至还故作娇羞的红了红脸。
再然后……
她沐浴,梳妆,点胭脂,着红绸……
就像一个待嫁的大家闺秀,最后,被一群人簇拥着,送进了闺房。
房间里点着幽馥的熏香,地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瓣,灯罩里的烛火摇曳,似暗非明的烛光,交错盘织在空气中。
沈湘君端坐在床沿一侧,嫣红的帷幔遮在身前,入目是一片朦朦胧胧,如雾如幻。
似乎还不错。
她自嘲的笑了笑。
没等多久,房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沈湘君的视线里。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也没有很期待。
沈湘君慢慢地阖上双眼,端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
她素手交叠,垂放在那双丰润修长的大腿上,纤白的指腹掐住了一处衣角,正不停的摩挲着。
虽然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连姿势和叫法都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但是,真正临近这个时刻,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慌乱不安。
忽然间,帘子外传来斟酒轻酌的声音。
怎么……还要喝酒助兴啊?
不会是不行吧?
沈湘君撅着朱唇,有些恶趣味的想到。
算了,等等你好了……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纱帘却始终没有被打开,饮酒的声响也不曾停歇。
沈湘君的心情,渐渐地烦闷羞恼起来。
搞什么嘛……
我可是花魁啊!
你点了我,不说风花雪月,不谈人生理想,就光顾着喝酒了?
就算是心性再成熟,沈湘君也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脾气,被晾在一边半天,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沈湘君心中越想越气,睁开眼,一双杏眸已然含羞带嗔,她直接抬起柔荑,掀开了榻边帷幔……
昏暗的房间内。
微弱的烛火似乎在极力营造一种暧昧的氛围。
沈湘君看向那道身影,樱唇轻启,刚要开口,可还没吐出半个字,就哽在了喉咙里。
薄薄的一层暖光,落在桌边那人的面颊之上。
他的脸庞轮廓柔和完美,肌肤被橘色的光衬得莹亮,鼻梁微挺,薄唇红润,长眉如剑,生得一对桃花眼清澈透亮,勾眸瞬间,不知能牵动多少女子的心儿。
举觞白眼望烛火,皎如玉树临风前。
眼前这人,活脱脱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沈湘君本来对自己的容貌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的,可现在,她怀疑了。
“嗒——”
魏伶也没想到沈湘君会突然拉开床帘,他正举杯饮酒,被她这么一吓,握着杯子的手都抖了抖。
他定了定神,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挑眸望向沈湘君,目光却是异常澄澈。
沈湘君被他这么一看,耳尖儿上倏然顶起了一抹微红,先前的满腹厌恼荡然无存,反而多了几分羞意。
她方才料想过,这位魏公子,说不定会是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风流少爷……可她没想到,他的皮相会俊的如此离谱……
生平仅见。
沈湘君咬着唇瓣,心绪忽然有些乱了。
可魏伶端详了沈湘君片刻,就收回了目光,他神色淡然,轻声道,
“会唱曲?”
“?”
沈湘君听闻此言,愣了半响,随后皱着眉儿,在脑海里反复咀嚼着这‘唱曲’二字,怀疑是否有什么深意。
可她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只能硬着头皮,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会唱。
“行,唱吧,我听着。”
魏伶不急不缓的举起酒壶,又开始往杯中倒酒。
这一次,沈湘君愣的更久了,很明显,她脑瓜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盯着魏伶,一双美眸幽幽发亮。
莫不是……
有先听曲再办事的癖好?
真是怪呢……
沈湘君暗道奇怪,但也没多想,清了清嗓子,便哼唱了起来。
声音低回婉转,珠圆玉润,很是悦耳。
结果……
那一晚,沈湘君唱了一夜的小曲。
喉咙都快唱哑了。
直至第二天清晨,沈湘君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喉咙干疼,脑子昏昏沉沉,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一样。
就在此时。
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沈湘君眼前,一瞬间,她又清醒了过来。
“你……”
“很好听,我很喜欢。”
魏伶伸出手,温柔地勾起沈湘君的额前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谢谢。”
沈湘君慌乱地垂下自己的小脑袋,有点不敢直视对方。
魏伶微微一笑,从手袖中取出一卷薄薄黄纸,随着一颗饴糖,一起放在了沈湘君的大腿上。
“……以后,就给我一个人唱吧。”
嗯?
什么意思?
沈湘君疑惑地看向黄纸,目光落下一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怔住了。
那是她的卖身契。
可她现在的赎金,贵得吓人……
这……
为什么……
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一时间,沈湘君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
待她回过神来时,魏伶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攥紧了那张微微泛黄的纸张,有些想哭,最后,却又笑了出来。
再然后……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掰开糖纸,拾起糖块,轻轻放入檀口之中,细细咀嚼:
“一点都不甜,坏人……”
……
沈湘君捧着两颗饴糖,缩着玉肩,啜泣难止,泪水一滴一滴的,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湘……君?”
魏伶有些迟疑,但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
沈湘君闻言,猛然抬首,一张俏脸梨花带雨,灰暗的眸子里, 此时亮起了微光。
“魏郎……”
沈湘君半咪着眼眸,柔柔地呼唤了一声,乳燕归巢般地拥向魏伶。
这一次,他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