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白露,树梢上发微微黄的枝叶象征夏季的末尾的到来,但作为一个南方城市,香城今日的温度依旧维持在二十九度左右,在这样一个依旧算得上微热的日子里,苏臣打开了他的保温杯,里面是已经泡好的枸杞养生茶。

苏臣今年四十三,正是即将迈入壮年的门槛,虽然自己觉得整这些枸杞啥的没用,但他老婆黄婷不这么觉得,执意让男人每天上班带好保温杯,并且给他泡好了养生茶,他现在还记得女儿看到自己保温杯里的枸杞的表情,现在的小孩子,咋懂这么多呢。

午休期间,车间里还是比较清闲,去食堂吃完饭后苏臣就静静地在自己办公室里躺着,喝着枸杞,手机刷着短视频,一副悠哉中年人的样子。

当年苏沐刚上高中时,已经毕业的苏臣就执意地要出去闯荡,倒不是家里的经济条件支撑不起他上大学,而是这小子太皮了,两孩子都一个样,都是不学好整天在外边鬼混。

而满腔热血的苏臣则受到九十年代港片文化影响,跑到了香港打拼,最后整天在十平方的出租屋里待不下去了,又跑到深圳去闯,两年过去也没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随后他听说家里祖坟冒青烟,自己弟弟考上大学,就以给弟弟庆祝为由屁颠屁颠地跑回了香城,父母也心疼孩子不想让他再在外面闯荡,就找关系让他去一家电子厂里上班。快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也混了个生产主管,工资在香城这个三线城市里也算中上水平,但还着房贷车贷,还养着两个孩子的日子挺辛苦的。

自己弟弟去世后,苏臣也极为痛心,毕竟两兄弟关系极好,年龄只差了两岁,小时候在村里一同横行霸道,上房揭瓦下河捞鱼总是形影不离,两兄弟平日里也经常互相倾诉生活的苦楚。

但如今弟弟却早早地离自己而去...

今天这茶怎么就这么苦呢...

“唉~”苏臣盖上了这杯苦水,起身打算在午休结束前去车间转转。

此时,手机上一个电话打来,是没见过的号码,他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了清脆的女声。

“喂?苏臣在吗?”女生的声音轻柔悦耳,似乎年纪不大。

“我就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一头的苏沐愣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想好,要是直接说;“我是你死去的弟弟啊。”自己老哥估计会直接把电话挂掉,为了避免犯下和女儿相认时的乌龙,苏沐直接抛出了杀手锏。

“零三年,双十一。”

“哈?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要我细说嘛?零三年,双十一,速八酒店,仙人...”

“喂!等等!你到底是谁啊?”苏臣赶忙打断了她。

“今晚七点,老地方烧烤摊,见面你就知道了。”

“不是,姑娘你到底谁啊,能给我交个底吗?”

“我说了,到时你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单位在哪里,也知道你的住址,对了,我还有嫂子的电话,要我给你报一下吗?”

苏沐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儿,自己从小打架就斗不过老哥,现在逗他玩一下也挺有趣的。

“别!别!今晚七点,老地方是吧,我知道了,你可别..喂?喂?”

还没等他说完,苏沐就挂掉了电话。

“零三年,双十一”,是令苏臣印象深刻的日子,那段时间老婆怀胎八个月,苏臣这么长时间确实有点憋得慌,再加上自己当时刚好出差,在外面宾馆睡觉前看了一眼塞进来的小纸条...

通过电话后,进来的是个看上去很成熟女性,但当事后对方掏出身份证时...苏臣才意识到自己被仙人跳了。

对方要求五千解决问题,那个时候苏臣一下哪里拿得出五千,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刚找到工作的弟弟,两兄弟凑了下钱才解决问题。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因为太过年轻而犯下的错,最后这件事也成为了弟弟和自己聊天时候的笑柄,从未和外人说起过。

按理说除了当事人和自己兄弟俩应该没人知道啊,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当事人也讹不到什么钱了,而且自己手机号也早就换过几次了,苏臣答应电话那头见面的原因主要还是怕回去跪搓衣板。

听女孩的声音应该挺年轻的,年龄也对不上,除非...当年擦枪走火了?

自己明明是防御得当啊,莫非是当年杰士邦的品控出了问题...不会真这么狗血吧?**对象带着私生女上门?

事实证明,老苏一家都对于狗血剧有着特殊的偏爱。

接下来苏臣整个下午工作时都魂不守舍,最后更是请了个假提前下班,慢慢地,夜色逐渐笼罩了整座城市...

……

……

老地方烧烤摊是位于香城一中附近的十几年老字号了,深受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喜爱,价格实惠,老板说话又好听,作为天津人的老板甚至时不时还会拿起快板给你来两段。

苏臣有空常会和弟弟来这里喝两杯放松一下,但今天...他紧张得一批,手机上还搜索着有关亲子鉴定的价格和准确性。

“喂!苏臣!”苏沐直接喊了老哥的名字,她今天的搭配依旧是卫衣配牛仔裤,单从外表上看更像是高中生,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刚大学毕业的样子。

看到向自己打招呼的女孩的面庞,苏臣的心里咯噔一下。

“完...完了...”苏臣只感觉女孩的脸像极了自己老妈年轻时的样子,甚至还和自己老弟小时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那老苏祖传的柳叶眉,说是苏家的种就没人怀疑的,而且年龄貌似也对得上...

上次苏沐参加自己的葬礼时,全程都是戴着鸭舌帽的,而且上午到场下午就回去了,苏臣没有认出她来很正常。

“唉~”苏臣叹完这口气后,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随后招手示意苏沐来旁边坐下,然后随手点了几个菜。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苏臣犀利的目光盯着对面这个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女孩。

“我?我是当事人啊,怎么可能不知道?”

半夜十二点打电话把亲弟弟吵醒,说自己被仙人跳了,要我跑到隔壁县送钱的老哥也没谁了。

“也对...”

苏臣心想,虽然从当时的情况来说,对方还没有到“人”的阶段。

“对了,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苏清月”虽然她很想直接回答苏沐这个名字,但有了女儿的前车之鉴,她决定一步一步来。

“姓苏...她果然还是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吗...”苏臣不由得想到。

“苏清月,好名字啊,你...为什么不早点联系我呢?”

“我也想,但时机还没到。”

毕竟刚过头七,苏沐怕太早联系吓着老哥。

“的确。”苏臣觉得,毕竟认亲这种事,没有较好的心理建设可能也不愿意面对。

“那你...清月,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

自己老哥突然攻势一转,一副慈父的语气,把苏沐整不会了,这些年是什么意思?哥你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啊?

女儿也好,老哥也是,老苏家的脑回路都这么清奇的?

“等一下!我觉得你可能有些误会!”苏沐已经察觉两人可能是在跨服聊天这件事了,赶紧打消自己老哥的胡思乱想。

“我来这里是为了—”

“我知道的。”苏臣打断了苏沐的发言道:“你现在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好认我这个父亲,但我可以等到你叫我爸的那一天。”

“你明白个锤子啊!哥,你想哪里去了?”

“停!清月,虽然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但咱们辈分也不能乱啊!”

MD,要是老爷子在这里非抽你一顿不可,到时我举双手赞成。

苏沐觉得再任由自己老哥的脑回路抽抽下去,待会就该上演家庭伦理大戏了,于是她当机立断。

“我就直说吧,我,苏清月,其实是你刚去世的弟弟苏沐,别整什么家庭伦理剧了,不然老爷子今晚非托梦抽你。”

“不是,你在说什么鬼话?”苏臣担心眼前的女孩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仙人跳这件事当时是我帮你垫的钱,我上初一那年掏马蜂窝导致老爷子被蜇了是你帮我顶的锅,你后背上一道疤是当年大家替我出头被别人拿砖砸的;还有前年我去印度出差时,你托我带点油让你在嫂子面前出口气。”

两兄弟之间关系极好,彼此知根知底,又是可以互诉衷肠的好兄弟,只有彼此之间才知道的黑历史多了去了。在这一点上,虽然苏沐和苏思安之间是父女,但父亲和女儿之间关系本就不对等,再加上性别之隔和两人有意地避开彼此,导致父女之间反而没有兄弟之间这样有许多属于只两人的秘密。

“你想听的话我还有...”

接下来,苏沐口若悬河,将兄弟俩之间从八岁尿床到中年肾虚那点事全抖了出来,听得苏臣一愣一愣的。

“停!停!”苏臣感觉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上一秒还以为对面是自己的私生女,下一秒说是自己死去的弟弟?还说出了许多只有两人才知道的事。

“你...真的是木头?”苏臣的语气有些迟疑。

“木头”是苏沐从小的外号,是对他名字里“沐”的谐音,再加上本人木讷的性格,使得这个外号从小学伴随到了他大学毕业。

“嗯,但这个身体是属于一个叫苏清月的女孩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我刚死没多久,头七都没过就回来找你,你怕是——”

“太好了...”眼前的男人声音突然变得哽咽。

“什么?”

“我是说,太好了...木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苏臣的声音抑制不住,完全变成了哭腔。

“等一下,哥!苏臣!我知道你再见到我很激动,但在外边——”

倔强的苏臣在弟弟的葬礼上一直都是最冷静的那个,主持葬礼,安慰侄女,做着身为兄长该做的一切,在外人面前维持着作为父亲和长子的颜面,只有在弟弟出殡送入焚烧厂时,这个男人才在没人的地方控制不住地流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看着你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总觉得是在做梦一样,木头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中年男人的崩溃似乎只在一瞬之间,从惊讶,到掩面哭泣,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突然就放声痛哭起来,周围人的目光都向两人看了过来。而苏臣像个孩子一样哭诉着这些天来,自己看着弟弟的尸体摆放在灵堂上是有多么的难受,自己看着形单影只的侄女就心疼,他哭诉着,这些年自己有多么的不容易,本以为两兄弟奔波了这么多年终于能过上好日子...

生活,死亡,亲情,恐惧,中年男人心中所有的苦水都在这张小桌子上倾诉着,苏臣一边说,苏沐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这将是他们最后的交谈一般。

“木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这是苏臣哭诉得最多的一句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这不是还在这里吗?”

烧烤摊旁,一个中年男人趴在桌子上痛哭,而一旁的女孩温柔地拍着他的肩安慰着他,周围人都将目光侧了过来,但两人毫不在意,男人可以尽情地诉说他心中的苦楚,而他的弟弟永远是他最忠实的听众,这就够了。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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