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伦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第一眼便认出,这里不是卓家宅邸的布置。这让她稍稍安心下来。

她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地方去了。

但是……这里却也不是卓真茨的那间屋子。

这是哪里?

狄伦娜坐了起来。

雪白的墙壁,棕色的地板,床头边还有一张造型颇为精致的圆桌,那上面有一副果盘。

似乎快要想起来了。狄伦娜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着这些细节。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门口的那个身影,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狄莉敏!?怎么会是你!”

看到自己的亲姐姐,狄伦娜不由地喊了出来。

这也不怪她反应过度,毕竟在多年前这个女子就已经死了。看到亡故之人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狄伦娜觉得脑袋有些发涨,她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伦娜,睡得好吗?”狄莉敏笑着问道。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嗯,还好。”狄伦娜回答,她本想说更多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姐姐,你不是已经……

“你睡了很久,我想着这个时候你也该醒了。”狄莉敏说道,“快点换好衣服,晚餐已经做好了。”

“晚餐?”狄伦娜有些诧异。

窗外明明还是白天啊?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嗯?当然不是呀,还有德明和维匝。”狄莉敏露出一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伦娜,你有点奇怪啊。”

卓德明和卓维匝……不不不,不对,他们不是也已经……肯定有哪里不对。

心里想着不对,但狄伦娜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异常平淡:“好啊。”

然后,她起身向着自己的姐姐走去

“不,有什么不对,我们怎么可能像这样对话?”狄伦娜发现自己内心所想和所作所为根本搭不上边,身体就好像是被设定了某种行动机制,而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因为嫉妒,我几乎狠狠地伤害了她。我甚至在她死后夺走了他的男人,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像我讨厌她那样讨厌我!

是啊,讨厌我……

狄伦娜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狄莉敏的面前。

“姐姐,我……”

这是一个道歉的机会。

她想过无数次,如果时间还能倒流,回到曾经,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和她的姐姐和好。

即便现在的场景让狄伦娜感到不对劲,但她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终于……见到你了,姐姐,其实我……”

“嗯?怎么啦?”狄莉敏微笑着看这她。

这个温暖的笑容,是记忆中的她。

狄伦娜感到心里变得平静,她让自己的表情尽量显得柔和,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搭在狄莉敏的肩上。

……本该如此。

可是,那双手,却扼住了眼前之人的脖子。

诶?

狄伦娜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正狠狠地掐着姐姐的脖子。

我在做什么!?

“停下,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样!”因为惊惶,她失声大喊。

但是,喊出来的话语却是——

“姐姐,如果没有你,就好了。你不在,就好了。我恨你,我恨你!”

狄伦娜彻底陷入了混乱。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

“咔!”

手指间传来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

狄伦娜僵住了。

狄莉敏,她的姐姐,脑袋歪在了一边,就这样被掰断了脖子。

“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

狄伦娜几乎是弹了起来,她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尖叫声传遍了整个屋子。

很快,房间门被打开了。

“舅妈,怎么了!”萨雫冲了进来,点亮了桌上的瓶灯。

狄伦娜呆坐在床上。

是一个梦。

现在,她身处的是那间熟悉的屋子。

距离上次度假回到伯加城,已经六天了。

而这也是第六天,她从恶梦中惊醒。

因为连续几天睡不好觉,她显得非常憔悴。不仅染上了黑眼圈,连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分。

短短的一个礼拜,她好像老去了不少。

“又做梦了吗?”萨雫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坐在床边。

“嗯。”狄伦娜点了点头,抬手擦干了眼泪。

“这一定……是神明对我的惩罚吧。”她喃喃自语,“是我亏欠她的,现在我罪有应得。”

萨雫握住狄伦娜的手,摇了摇头:“卓真茨哥哥的母亲大人是一位很温柔的人,她绝不会这样想的。”

狄伦娜的内心有些许触动。

是啊,我知道她是那样的人。

但是,我真的就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自我安慰吗?

“谢谢你,萨雫。”狄伦娜抚摸着萨雫的头发,“你是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不求你的原谅,但我曾经那样对你,还是要向你道歉。”

“舅妈,别说了,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事情了。”萨雫有些生气,“在度假之前,我们不就已经说好,不再谈论这些了吗?”

“嗯,好。”狄伦娜笑了笑。

桌上的瓶灯散发出柔和的光亮,让这秋夜显得不是那么清冷。

“舅妈,我在这里陪你吧。”萨雫说着便钻进了被窝里,“我们一起睡。”

“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你陪那可真没面子了。”

“其实……我也想听你说说卓真茨哥哥小时候的事情。”萨雫蒙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嘛。”

“你对他小时候的事情感兴趣?”狄伦娜觉得有些稀奇,“我以为你更喜欢现在成熟的他呢。”

“谁,谁说我喜欢啦?”萨雫立刻反驳,“就是,就是好奇。”

狄伦娜又哪会不知道萨雫的心思。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真是可爱。

“嗯,那我想想……”狄伦娜将瓶灯拿到了床头,然后也躺了下来。

漫长的黑夜,还未结束。

……

“所以,可以结案了么?”

卓真茨十指交叉在面前,望着桌子另一边的宪兵。

“呃,好的。”

宪兵赶紧在纸上敲了章。

“谢谢。”说完,卓真茨便站了起来。

“可是,卓长官,关于您说的那个凶手,呃……就是那个会藏在黑影里的家伙,实在太离奇了,如果案件以这个为依据做结论我也很为难啊。”宪兵叫住了他。

“我是个打仗的,对文字不太玩得转。要怎么记录你看着办,但我说的都是事实。修魂者之中,这样的人太多了。”

卓真茨将衣领竖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可真是添了个大麻烦。

暗魇,那家伙相当狡猾,制造命案嫁祸给我,还故意留下了那个叫妮瑞妲的目击者。

利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方法,让目击者把他的假身当成了我。

于是,我就顺理成章成了入侵诊所杀人的凶手。

他以此把我调离萨雫她们的身边,然后利用时间差,达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万幸,无人受伤。狄伦娜那反常的样子,也是虚惊一场。

卓真茨这样想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

遇到麻烦事不止有酒,还有烟,多少能放松一下心情。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了。

今天是第七天,正好一个礼拜,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

卓真茨的手里捏着烟卷。

偶尔一次,也可以吧。

“喂!”

突然,前面有人叫住了他。

“卓老哥,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卓真茨停下了脚步。

“付老弟啊。”他望着站在宪兵队大楼入口处的男人。

随后,他收起了烟卷,继续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嚯,真是冷漠啊。从学院毕业之后,咱们哥俩可是有五年多不见了吧。”付佳德在身后说道。

“那你要问你的手下是怎么办事的了。宪兵队,不能总是一群肌肉笨蛋,得多招些会动脑子的人。”

卓真茨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他这话说得指向性很明显。

付佳德并不生气,他耸了耸肩:“关于这件事情,我也很抱歉。”

“……但是,你不能要求他们根据常识去判断一名俢魂者参与的凶案。如果真的依据常人思维,那么结果就如你看到的那样——你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卓真茨摆了摆手:“确实不能全怪他们。那个叫暗魇的,有意制造这样的嫌疑给我,他的能力似乎就是专门用来干这种阴狠事情的。”

“嘶,你提到的那个暗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那个你说的不能用常识去判断的人。”卓真茨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小酒罐,拧开旋盖喝了一口。

“啧,刚刚坐在那儿说了那么多话,嘴巴都干了。”

“酒倒是还在喝啊。”付佳德调侃道。

卓真茨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放心吧,我当然相信你的判断,你的嫌疑也早就已经被撤销。”付佳德说道。

“你们总队长难道不会觉得你擅作主张吗?”

“总队长阁下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了,在这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看着办’。”付佳德苦笑。

卓真茨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你的这位上司也真是随意。”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

“这段时间以来,伯加城都不太安定。”付佳德望着远处的楼房,“先是搞异端的神皇,然后是药管局豢养邪种……现在居然有俢魂者参与凶杀,我都头大。”

“石墙要塞的那位副将,动作可是越来越大了。之前因为神皇,石墙可是派出部队搜捕处决那些异教徒。”

付佳德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有一些,只是被牵连……”

“对此我不评价。”卓真茨说道。

“老兄,对隆哲度副将的做法我没什么好说的,跟他没那么熟。不过,宪兵队也不能总是跟在军团的后面,你们的背后是伯加行省的领府。”

“这话倒是没错。幸好有领府站台,宪兵队才能跟石墙要塞平起平坐。”付佳德笑了一声。

卓真茨又喝了一口酒,将小罐放回了口袋。

“不浪费时间了,我先回去。”

他说着便走下了台阶。

“对了,我有个忠告。”付佳德忽然说道,“最好不要去招惹琴贡。”

卓真茨回过身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有些发沉。

“不要误会,我不打算对你的私事指手画脚。”付佳德道,“只是,帕特雷拉·琴贡,那个人能够成为如今的一方富豪,不仅仅是过人的商业头脑,还有庞大的关系网。”

“其中有一些人,你不会想要得罪的。”

“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卓真茨说了一句,“在战场上,我得罪过成百上千的人。多那么几个,也没影响。”

望着卓真茨远去的身影,付佳德叹了口气。

“就是你这一点,容易被人利用啊,卓真茨老兄。”

……

入夜,卓家宅邸像往常那样灯火通明。

经由帕特雷拉大手笔的修缮布置,这座宅邸早已可以算得上是富丽堂皇。即便是与紫都大街最华丽的领府大宅相比,也不逊色多少。

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木长桌中央,正摆放着一只蓝色的绒布盒。

盒子的造型华丽,做工精致。

想必里面的东西也不会是泛泛之物。

帕特雷拉坐在长桌的一端,而他对面则是暗魇。

小小的身体依旧是一副成熟的打扮。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浑身都裹着黑袍,仿佛藏在了黑暗之中。

这明亮的环境,让他感到不适。

“如你所说,这就是存放的家章盒子了。”

帕特雷拉说道:“但是有什么用?这玩意上了锁,钥匙只会在上一任家主的手上。而现在,这把钥匙在狄伦娜的手里。”

帕特雷拉心心念念的家章,也就是卓家家主的证明。

只要他能够打开这只盒子,取得家章,然后用它在同样被存放于盒子里的继承书上盖印,那么依照帝国律法他就会是下一任家主。

这无关家族其他人的意志,而是作为旧贵族的家族不可撼动的规矩。

哪怕全家族的人都反对,只要他做成了这件事情,那么他的名誉就受到律法的保护。

何况,帕特雷拉才不在乎其他人是否反对。

他真正需要的是卓德明留下的‘极光圣廷荣誉骑士’头衔。那样一来,不仅是他自己和卓氏家族,包括琴贡家族也会受到圣城的庇护。

到了那个时候,他雄厚的金钱力量就能真正派上用场。再加上强有力的关系网,摆布被扣留缉查的矿石并不是难事。

别说这个了,境外矿石的非法运输对琴贡家族来说将再也不会是一件难事。

但是,自从失去了狄伦娜后,这只盒子俨然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没有钥匙,却不能暴力开锁。

一旦盒子被损坏,那么继承书的有效性也随之消失。

任何形式的破坏,都是对这个格拉比的旧贵族延续了百年的程序与制度本身的挑战。

如此一来,没有人会承认他的家主身份,甚至还会招来更多的质疑与猜忌。

再说,他没见过那钥匙长什么样,想要找工匠复刻也没辙。

这只盒子就这么一直被摆放在卓德明曾经使用的书房内,已经吃了好几年的灰。

“联系那个狄伦娜。”暗魇说道,“联系上以后,让我跟她说两句。”

“哈?你是被卓真茨给打傻了吗!?”

帕特雷拉几乎跳了起来:“你觉得她会听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胡扯吗?”

“我很清醒。如果不用这个方法,她是不会回到这里的。”暗魇说道。

“该死,你在说谜语?”帕特雷拉双手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听着小子,我不管你是钥的杀手还是什么,如果你失败了,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的报酬!而且我会马上举报给宪兵队,让他们掀了钥的老窝!”

暗魇无奈道:“照我说的做,合约就完成了。”

帕特雷拉心想这家伙简直是在说胡话,被卓真茨那家伙打了一顿以后是变成白痴了吗?

“那个贱人不会接的。”帕特雷拉瞪着眼睛,来回踱步,“你们在愉快度假的期间,我可是每天联系不下五六次。我承诺给她花不完的钱,也没有用了。”

“这次会接的。”暗魇说道。

“嗯?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在老板治好了我的右手之后,我便模仿您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您愿意放弃家主之位,将家章与继承书一并归还。”

帕特雷拉呆了一分钟。

“什么!?你踏马在逗我!”顿时,他暴跳如雷。

“谁说过那种话!?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啊?”帕特雷拉狠狠地拍了拍桌面,摆放在上面的餐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差点儿都跟着弹跳起来。

“正因为认知中的您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才一定会想要知道您的真实想法。”

暗魇说道:“难道不是吗?这就好比,如果有一天,您家的狗改掉了吃屎的毛病而改喝牛奶,那么您一定会想知道它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妈的,你把我跟狗相提并论?”帕特雷拉怒道,“何况我比较喜欢猫。”

“哎,那不是重点。”暗魇摊了摊手,“与其在这里吐槽,您不如照我说的做。”

帕特雷拉内心的怒火还没有被压下去,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虽然这个暗魇说的话匪夷所思,但他本身就不是一个能够用常理解释的家伙。

“我再信你最后一次!听着,是最后一次!要是事情没有按照我的预想发展,你可有好果子吃。”

他瞪着暗魇,然后拿出了传讯符。

……过了很久。

“帕特雷拉,你……”

那一头传来了狄伦娜的声音。

帕特雷拉一惊,他根本没想过狄伦娜会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联系她,该说些什么。

说到底,这不都是这个暗魇的主意吗?

他望向了暗魇。

后者做了个手势,向他伸出了缠满绷带的右手:“给我。”

帕特雷拉一脸狐疑地把传讯符递给了他。

我倒要看看,这个家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他心想。

“Perrdeu esa somis, comu mot dormyt。”暗魇低声念叨着。

仅仅这句话之后,他便把传讯符还给了一脸懵逼的帕特雷拉。

“什么?你,你刚刚说什么?”帕特雷拉讷然地问道。

“梦者迷途,死者酣眠。”暗魇说道,“一句术文。”

帕特雷拉用恨不得掐死暗魇的眼神瞪着他,随后赶紧凑到传讯符边上:“哈哈哈,宝贝,刚才跟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之前是我不对!你肯接我的传讯,说明还是愿意回到之前,一定是这样吧……”

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生怕狄伦娜再把通讯给切断了。

不过他的担心似乎多余了。

说完之后,什么都没发生。

不仅没有被切断,连回应都没有。

“呃?怎么了?”帕特雷拉还以为是自己的传讯符故障了,连看了好几眼。

明明还连着的啊。

“喂……宝贝,说句话?”

“呼——”

帕特雷拉突然听到那一头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这是……睡,睡着了?

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望着暗魇,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踏马在搞什么鬼?

暗魇笑道:“这是第七个夜晚,那个植入她意识的梦境开始了。琴贡先生,您可以做下一步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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