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亚踏进昏暗的车厢内,向着记忆中的方位走去,在那里,一个大得几乎占据整个车厢四分之一空间的带锁木箱正安安稳稳地压在地面上。

身后响起车门被关闭后所产生的些许碰撞声,而随着声响的落下,一抹昏黄的火光从少女的身后缓缓靠了过来,与此同时,修女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逐渐自黑暗中显现——安吉拉不知从何处取了一盏提灯,借着并不算明亮的烛火,遍布车厢内的各式货物也随之展露在了眼前。

瞥了一眼身后的安吉拉,特蕾西亚没有回过头,只是自顾自地向着木箱所在的方向走去,而自始至终都静静地侍立在后方的粉发修女则在紧随其后的同时,自觉地抬高了手中的提灯。

俯下身,蹲在了木箱前,特蕾西亚从身着的洋装的口袋中摸索出了一把小巧的铁质钥匙,将其对准木箱的锁孔后,轻轻拧动了半圈。

咔哒——

在清脆的齿轮声响起后,要打开木箱便再无任何阻碍,但事到如今,特蕾西亚双手捏住了木箱的箱盖边缘,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的木箱,往常艳丽的绯色双眸此刻晦暗不明。

俯视着身下犹如雕塑一般怔怔地发着呆的白发少女,安吉拉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从数年前进入“圣女班”起,到如今稳坐修女长一职,在她的印象中,那个被冠以“颂歌圣女”之名的特蕾西亚·奥迪兹似乎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如此犹疑不定的神情。

圣洁的,温婉的,聪慧的,游刃有余的——一想到那位纯白的少女,安吉拉的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蹦出来这几个词汇。仿佛这几个词天生就是为描述她而生的。

但也正因如此,眼前的一幕才令修女既震撼,又嫉妒——她多么希望,那个能令特蕾西亚展露出如此神情的人,是她自己。

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陡然间,白发的少女似乎终于作下了决断,鼓起勇气,打开了眼前的木箱。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颜料一般泼洒在木箱中的金色。

她仿佛婴儿一般蜷缩于宽敞的木箱中,如阳炎一般耀眼的金色长发铺于身下,淡蓝色的华美礼裙虽然染上了些许泥灰,但仍旧无法遮掩分毫那扑面而来的,成熟中带有些许青涩的盛放。

绵密的眼神无言地在那张恬静的睡脸上游走着,特蕾西亚再一次陷入了片刻的岑寂。

她伸出手,指尖漫无目的地划过金发少女单薄的脊背,划过那如天使一般精致的锁骨,划过满头柔顺冰凉的“金丝”,最终,停留在了那张白净的鹅蛋脸上——在那微微弯起的嘴角上,甜蜜与安乐肆意地流淌着,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不自觉间,沁入了所有人的心间。

她在做梦吗?是什么样的梦呢?想必一定是幸福到了极点的美梦吧……

望着嘴角间的那抹甜美得不真实的微笑,恍惚间,特蕾西亚几乎都不忍心将对方从这显而易见的美梦中拉出来了。

但很遗憾,她必须那么做。

在这残酷而冷漠的现实中,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安洁莉卡作出自己的选择。

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特蕾西亚一边用双手轻轻推了推金发少年的肩头,一边俯下身子,凑近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柔声耳语道:

“醒醒,安洁莉卡殿下……”

伴随着温和如水的嗓音响起,安洁莉卡始终闭合着的眼帘开始了不安分地颤抖了起来,而在察觉到这一点后,特蕾西亚便继续在对方的耳畔低声耳语着。

“安洁莉卡殿下……”

“安洁莉卡殿下……”

“安洁莉卡殿下……”

终于,在特蕾西亚第三次呼喊时,沉眠于箱中的少女终于睁开了眼帘——但与想象中的不同的是,特蕾西亚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种莫名的……欣喜?

而下一刻,她便理解了安洁莉卡会产生这一欣喜的缘由——那是一个对她来说既十分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名字。

“辛西娅……!”安洁莉卡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便猛地从木箱中坐起身,满脸惊喜地喊出了那个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一愣的名字。

安吉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究竟是谁,又与安洁莉卡有着怎样的关系,因此,她一时间迷惑地愣住了。

特蕾西亚知道这个名字所属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安洁莉卡竟然也还记得——在少女的认知中,过去的那个名为“辛西娅”的女孩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丑小鸭”罢了,她本以为安洁莉卡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因此,她一时间也惊讶地愣住了。

毕竟,在特蕾西亚的记忆中,率先不辞而别的人,率先抛弃了彼此的羁绊的人,是安洁莉卡啊。

当然,她那刹那间源于心灵深处,反映于生理上的悸动并没有逃过侍立在其身后的安吉拉的眼睛,在后者若有所思的眼神中,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悄然间被埋入了名为“嫉妒”的沃土。

而对安洁莉卡来说,充斥于她情绪中的欣喜在看到特蕾西亚的脸后,便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她陡然间意识到刚刚那熟悉的呼唤声只是自己可笑而虚幻的幻想罢了,现实仍旧是那么骨感而令人颤栗。

冷冷地凝视着那张精致的脸颊,安洁莉卡下意识地蜷缩进木箱的角落中,将双臂护在胸前的同时,湛蓝色的眼睛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但片刻之后,便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显然,金发少女似乎并没有搭乘载货车厢进行旅行的经历,致使她一时间并没有认出自己此刻究竟身处何处。

在意识到自己并不能从周围昏暗的环境中判断出自己的方位后,安洁莉卡便将注意到转向了一旁又露出了那副令她既作呕,又恐惧的微笑的白发少女。

“特蕾西亚,这里究竟是哪里?”

尽管对方那冰冷生硬的语气令特蕾西亚的神情黯淡了一瞬,但她随即便再一次向安洁莉卡展露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最真诚的微笑。

“这里是救赎教会所属的一辆马车,安洁莉卡殿下。”顿了顿,特蕾西亚一边耐心地解释道,一边悄悄观察着后者的神情。“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

‘千年城’艾尔兰德,我……打算带您回圣城。”

出乎意料的是,紧随其后的并特蕾西亚预想中的安洁莉卡的怒火,而是后者平静得恐怖的话语。

“带我回圣城?你大可直接一些,特蕾西亚,反正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你的一个玩具罢了,你想对我怎样,就对我怎样,不是吗?”

安洁莉卡的这一番尖酸刻薄的讥讽令特蕾西亚不知所措地抬起手臂,但却无处安放——她抿了抿嘴唇,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回过头,给了站在她身后的安吉拉一个眼神,而后者不过一秒便领会了少女所传达的意味,在微微欠身后,便转身离开了车厢,临走时还将提灯留在了地上。

少顷,宽大的车厢内便只剩下了两个人,昏黄的火光摇曳着,将彼此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之后,再模糊地投射在了墙壁上。

在一阵令人心焦的对视后,特蕾西亚轻启樱唇,温和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跟我走吧,安洁莉卡殿下……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王国,离开这片大陆,什么教会,什么勇者,什么圣女,我都不在意……”

深深吸了一口气,特蕾西亚将那双如天空一般的湛蓝映入眼中。

“我们……私奔吧,安洁莉卡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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