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伊芙在一段悠扬的琴声中醒来,此时,帐篷里只剩下她与三个最小的孩子还赖在床上。

她穿好衣服,走出了帐篷。

今天是个好天,微寒的西风带走了闷湿的雾气,深蓝色的天穹上,大朵的流云从海洋的方向朝着陆地移动。

勒莉尔坐在山坡更高处,手里握着一把象牙色的诗琴,清亮而悠扬的琴音组成一段段童谣般的旋律,那声音随着秋风飘荡着,忽远忽近。

恰好这时,冥德拉从远处飞回来了,他的头顶、背上的尖刺扎满了各式各样的树种。他飞到离营地下方的一段坡地,将那些橡实、松塔抖落进了一处坑洞里。

“你在做什么?”伊芙走到冥德拉身旁。

“收集种子,森图芬需要它。”冥德拉回答。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冥德拉便一直在忙,就像一位正在招待客人但做事却又没什么头绪的主人。

说话间,雨切从坡下骑马经过,手里还拎了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下了马,将那麻袋里的东西倒进了洞里。也同样是一些种子——树种、花种、草种。

“谢谢。”冥德拉说。

“在故事里,森图芬总在倾听别人的愿望,而咱们现在却在帮他实现心愿,这倒是很稀奇——不客气,是我们的荣幸。”

伊芙刚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另一边丝翠琪对黛利兹喊道:“告诉它们,就在这附近找,走太远的话我可顾不过来,这附近野兽多的是……”

黛利兹朝她点点头,随后又半跪在地上,耐心地和头鹿拉弗交谈着。

“你们睡醒了也不叫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伊芙问雨切。

“咱们可以先出去转转,慢慢说。”

于是,伊芙骑上了白鹿,跟着雨切离开了露营地。行至坡下时,她朝身后望了一眼,金色的巨大眼瞳消失不见了,仿佛昨晚看到的景象都只是错觉。

“森图芬选择在这里永远地沉睡下去,但在此之前他有一个愿望。”雨切看着伊芙,“他希望自己的‘墓园’,能成为新生者的乐园。”

“所以你们到处找种子,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我认为这的确是个绝妙的想法。”雨切说,“森图芬的外壳与鳞片长得像岩石,但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哦,我刚才还绕着他转了一圈,目测有几千米长呢——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么大的一头龙死后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可怖景象,也许会像搁浅的鲸鱼那样炸开,然后弄得臭气熏天。”

“如果真要炸开,那威力恐怕不小,也许这片山林都要遭殃。”伊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便是大自然,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化掉这样一具躯体。”雨切说道,“不过森图芬倒是利用起了这一点——他计划把那些种子藏在鳞片的缝隙里,等尸体炸开的时候,就能把它们一起发射出去了。”

“这些种子原本就是在这附近收集的,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我听那头小龙说,森图芬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生命能量,受他的影响——或许能让这些植物长得更好。”

雨切起得早,他与冥德拉单独说了许多话。

“生命能量是指什么?”伊芙不解。

“这谁知道呢。”雨切耸了耸肩。

两人顺着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向下游的方向行走,白鹿和白马乖顺地跟在他们身后。坡地附近长着笔直而高大的乔木,金色的针叶堆积在草地上,在阳光下显出温暖的颜色。

他们将采集到的花种与草种装进了麻袋,就这样悠闲而专注地消磨了半天的时间。

伊芙记不清今天是星期几,但如果不是周末的话,那么她的那些同学们此时应该还坐在课堂里,专心地记着笔记——不知为何,她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事。

中途返回营地的时候,孩子们已经醒了,此时,洛佩尔不知去了哪里,迦耶萍与卡妮坐在早上勒莉尔弹琴的位置上,正在对身旁的一颗半睁的巨大眼球说话。此时临近中午,几个姑娘正蹲在地上,她们正在从一大堆种子中挑拣出新鲜的果实与蕈菌。

绮尼亚白鹿正在陆续返回,它们叼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营地附近堆成了小山。

有一小部分白鹿误解了头鹿拉弗的命令,它们没有收集种子,而是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这又是从哪弄来的?”莉梅亚举起一颗硕大的白萝卜,她的心突突直跳:“不会是谁家地里种的吧?”

白鹿们带回来的蘑菇都是可食用的,于是丝翠琪决定,中午要做一锅奶油蘑菇汤。

“你上午去哪了?”用餐时,艾琳德坐在伊芙身边小声问她。

“就在河边捡种子,我睡醒时没见到你。”伊芙说。

“咱们下午一起行动。”艾琳德说,“巴莉好像有话要对咱们说。”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似乎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氛围在队伍中蔓延。

下午,伊芙与艾琳德一起离开了营地,而雨切也紧随其后,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在路上,艾琳德说起了森图芬的事。

“我总感觉,森图芬卧在那里,又似不在那里……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物。”

“濒死的人或动物大概都是这样,也许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

“巴莉说森图芬不会人类的语言,不过你不是有一枚神奇的古铜币吗,要不要试试和他说说话?”

“也许他是不愿意和咱们说话呢,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嗯,也有道理。”

她们沿着山谷走,而每次转向时,伊芙总能看到雨切在远处朝着她笑。

“你就不能歇一歇?”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伊芙终于忍不住对雨切说道。

“谢谢您的关心,但保护您是我的职责。”骑士的话说得中气十足。

“好了,别装模作样了。”伊芙说,“艾琳德是我的朋友,不是外人。”

听了这话之后,雨切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快骑了两步,来到了她身边。

“我看得出来,但你可一直都没向我介绍。”雨切说。

“她叫艾琳德……嗯,就是艾琳德。”伊芙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位小魔女似乎还没得到继承姓。之后,她又向艾琳德说,“这位是雨切·厄洛,瞻隆苑的骑士,也算是我的朋友。”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艾琳德被她的介绍弄糊涂了。

“她是贵族,我是亲兵。”雨切说,“伊芙总把我当友人看待,但我自己却不能忘了职责。”

“所以你是一直跟在她身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种?”艾琳德的面色有些古怪,因为她联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小说中的情节。

“那倒没有,从任职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但其实我们在六七年前就已经认识了……不过那时我地位低下,所以——”

“哦,我懂,我懂……”艾琳德猛地点头,这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伊芙倒是想问问她到底懂什么。雨切的陈述的确没有掺假,但句句都在误导。

“他是温兹娜派来的人,而且在此之前我们也没什么私交,就这样。”伊芙不得不为自己澄清。

“是这样吗?”艾琳德看向雨切,表情显得有些无措。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芙总觉得艾琳德似乎更愿意相信雨切。

“是这样的。虽不能说缺乏了解,但的确还需要磨合。”雨切笑着说,“咱们的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我的那些玩笑话,所以我还是少说为妙。”

与其说是玩笑话,更像是在占便宜。伊芙心道。

“真有趣,我倒是想——身边如果能一直有人陪着我就好了。”

雨切长得英俊,而艾琳德在清水堡长大,没见过几个男人,所以她现在的状态在伊芙看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我可以把他让给你。”伊芙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身边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这样一个人。”

艾琳德笑了起来。

不远处,他们看到冥德拉合拢着翅膀,倒挂在一处树枝上,像是在扮演一颗榴莲。

“你好,龙族朋友。”雨切向他打着招呼。

“你好……唉,你们终于来了。”或许是为了表达不耐烦,他飞起时抖落了大量的树叶。

“我们现在去哪?”艾琳德问冥德拉。

“不去哪。你们可以继续捡种子,我慢慢说。”冥德拉顿了顿,仿佛是在叹息,“这件事……我该从哪说起比较好?”

“鬼知道你想说什么。”艾琳德没好气地说。

“那不如就先说说我和森图芬吧,我其实很早就想和你们说清这件事了——”

事实上,“冥德拉”这个名字就是森图芬赐予的,而非他之前所说的,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私自孵化、养育高等龙族是不被法律所允许的,情节严重者最高可判处流放,而即便是清水堡也同样没有养龙的资质。出于保护和控制的目的,希歌妮在冥德拉身上做了魔法标记,使得他无法穿越清水堡外部的保护屏障。

起初,这片屏障的确困住了冥德拉,直到他两岁的那一年,他第一次听到了同类的呼唤——那是位于近千里外的森图芬的问候。森图芬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指引他穿过了保护屏障的最薄弱处,于是,这一大一小的两头龙终于见了第一次面,看到了对方的样子。

至此之后,森图芬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不仅是关于龙族与泰提恩典的知识,这头活了数百万年的老龙也同样了解人类世界的一切。

从他那里,冥德拉学会了识人的手段,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而更重要的是,森图芬解答了冥德拉关于自身的疑惑与迷茫。

龙族与人类不同,他们自蛋中孕育,在梦境中思考与学习,当他们出生之后,那些朦胧的经验能够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世界,而梦中的记忆,则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而被重新唤起,变得越发清晰。

蛋中梦境,是一种教化的手段,也是一种自我塑造的过程。它可以让一头龙在出生之前决定自己的某些特征——比如外形、体态。长久的梦境体验能让他们的思维与意识趋于完备,而破壳而出的那一瞬间,从个体的经历来看,也算是一种重获新生的过程。

“所以你长成了刺猬,其实还是因为你想变成这样。”艾琳德说。

“不完全是。”冥德拉回答,“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仍没有回忆起来自己在梦中的那些经历。而另一方面,龙蛋孵化的条件有两点,其一是烈焰,其二是密语。”

冥德拉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关于龙蛋孵化的、困扰了人类四个纪元的难题。

“密语又是什么?”艾琳德问。

“就是唤醒一头龙的咒语。”冥德拉说,“想要成功孵出一头龙,龙蛋就只能从内部破坏——烈焰能够给予新生者破壳的力量,而咒语则是起到了将我们从梦境拉回现实的作用。”

“也就是说,当时其实是森图芬唤醒了你?”艾琳德恍然。

“是的,他用气泡包裹着咒语,趁着你们用火焰烧灼蛋壳时将它释放。但可惜的是,你们的魔法实在是太弱了,并不能让我真正获得新生者该有的力量,所以我现在才长得这么小——这不是我该有的形态。”

“抱歉……”

“不,能够真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说也是一种幸运……梦境的试炼让将近半数的龙成为死胎,而又有更多的龙在被遗忘的沉眠中静静死去,成为岩石与大地的一部分。”冥德拉是一头龙,当他说起人类的语言时,语气总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龙族的苗圃早已成为废墟,而那些散落在外的同胞们,只有少数还在缺乏养分的石隙中成长……直至成为畸形的怪物。”

龙族的辉煌已成过往,而残垣之下的遗孤们却在荒废大好时光,缺乏文明与归属的灵魂最终只能回归原始,成为丑陋的怪胎与被耻笑的对象。

“其实,森图芬原本可以一直活下去,但他却选择了结束。”说完自己,冥德拉又说起了巨龙,“早在一个世纪之前,他就选好了墓地,决定不吃不喝,就躺在这里慢慢地凋零。”

“为什么,活着不好吗?”艾琳德对此很是惊讶,“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对于一头龙来说,决定终时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冥德拉说,“森图芬要比我们老得多,只凭你的力量,又没法推动一头搁浅的鲸鱼。”

“如果用魔法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艾琳德反驳道。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没法改变森图芬的意志,因为咱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头龙在想什么。”冥德拉说,“也许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不断往复的戏剧,他看厌了,就准备离场了。”

“哦……”艾琳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若按北方人的传统来讲,长寿者选择了自尽,这可是灾难降临的预兆。”雨切说。

“别说吓人的话。”伊芙听他这样说,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在这个世界上,她所不理解的、又或者是人类所不理解的事比比皆是。

人类太渺小了,还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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