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风小了。

太阳终于迎来最猖獗的时段,疯了似的把热光散满园校园,烤糊树叶焦臭,蒸发沟氹水渍。

雀儿蜷缩羽翼,藏在枝繁叶茂的阴影,不敢外出。

校门口看门的老大爷合拢值班亭小门,开动嵌在几平方狭小里的微型空调,一边刷着手机短视频,一边翘二郎腿。

优哉游哉,惬意舒适。

大门外的野狗同样不例外,晒足了日浴便起身,扒拉着四条腿儿,躺进值班亭替它量身定制的阴影,吐着舌头好不快.活。

读书声朗朗,此起彼伏,文字浪潮碰在一块儿,汇聚成一股拧力,凸显着重点高中的师资力量与学生的教育素质。

下午第一节课前的朗读大不如清晨,学生们刚爬出午后清梦,喉咙里咔了一口睡意,出声沙哑细弱。

只是人数多了,浑水摸鱼,易行便利。林可便是其中一个。

广播的铃声响了半天,震耳欲聋,他翻面脸颊继续睡,若不是浩洋摘下他的耳机,保不准语文书还没摸出来。

“林大爷,你真是能睡啊!”

“干脆你毕业之后,去那下面接替人老头子得了,正好最近学校保安亭在招人。”浩洋支棱起语文书,瞅着一天到晚睡不饱的男孩侃侃摇头。

“别念了,别念了,下节课什么课?”

男孩揉了漆眸,疲倦藏在眉宇间,书声琅琅,吓不走困意,反倒招来一个随性呵欠。

“数学啊,我的大爹!”

浩洋愁眉苦脸,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数学,更何况数学老师是高三毕业组出了名的严格。

四十多岁的老爷子光是讲台一站,就有股无形威压。

他的数学课没几个人敢轻易走神,听漏一点儿知识,接下来就是一星期的噩梦伺候。

“哟呵,你怕了?”

“怕啊,你是不知道昨天数学作业多难。”

“不是,你不是今儿一大早抄了份新鲜的吗?”林可轻挑细眉,他可看不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

“靠,你以为我想啊!”

浩洋憋着一肚子火,语文书被他捏得皱巴巴,“昨天好不容易开了窍,结果题难得要死要活,我第三就题直接放弃了。”

“多半你也错了大半,我都凑合抄的。”

“不会吧?”

“真的有那么难吗?”

男孩慌了,他的大脑遭受过一些天马行空,和平常人构造不太一样,难辨高中难度,“我听安舒然说,就最后一题有点难度来着。”

“安舒然说的?!”

“她在放屁!”

“昨天那题就数学老逼.登故意刁难我们,私立高中的老师就是会玩啊!”

浩洋轻声蔑笑,“对了,昨天那个老逼.登发火儿的时候你睡得挺香,我没叫醒你。”

“完了!”

林可瞪大双眸,侧过脖儿,他沿着陌生的面孔飞跃视线,把目光带到对岸,刺中正在放声朗读的安舒然。

被算计的古怪感涌入心头,汹涌澎湃,不同于往常。

男孩对这类感觉异常敏感,可转念一想,他不认识安舒然。

女孩心地善良,好学上进,不应该是自己想的那种人。他低埋下头,羞愧感灌满心脏,直冲脑门儿,代替了方才愤怒。

“哎,怪我自己,这下大意失荆州了。”

“啥?”

倏然,淹没视野的读书声静默,安舒然抠动圆润的眼珠子,似箭的余光拉满弓,瞄准了懒散的猎物。

弓在弦,一触即发!

“林可,这下你逃不了了吧?”

很快,读书声结束,伴随着预备铃的完结,一名中年男子抱着一箩厚厚的练习册走进来。

他轻车熟路上讲台,然后把几斤重的书本砸向台面,轰出一声震音。

声音爆开,震碎了闷热,更是砸醒了不少欲睡的幼崽。六十余张目光齐刷刷看向讲台,得到的却是同一张愤怒的脸庞。

中年男子是他们的数学老师,听说是从原来的公立高挖来的,还被评级过骨干教师等一系列奖项。

教学楼的正对面,大树底下快蒙了层灰的评级版块,浪费两分钟时间,就可以找到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男人短发干练,头顶夹着几缕白,眼小唇厚,额头油光满面,皱成一个“川”,他简单一件白短袖,顶着个长年久坐造成的大肚,威压却一层比一层厚。

“这一次,我要批评某些同学的做法!”

“我高三第一天来你们班级的时候,我就说过!”男人比划手指,粗糙的粉笔指比作二,“教你们,我只有俩点最不能忍!”

“你们还记得是哪两点不?”

教室沉入半晌缄默,然后很快喧哗一片嘈杂,声音断断续续,不断被取出几个关键词,然后中年男子发声。

“没错!”

“我说过,哪怕作业再难,你做不来没关系,我迟早会讲,只要你做过,努力过,有印象就行了。”

“可你光是抄,抄来又有什么用?”中年男子双手一摊,狠狠地拍打在台面上,惊得部分小女生一耸肩。

“骗老师,骗父母,骗自己?!”

“今天我要好好批评两位同学的作业!”中年男子摸出两本被单独隔开的练习册,然后翻开第一页的封面,灰色的内面写着两个名字。

“林可,以及浩洋。”

“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俩人不敢马虎,像初生小草苗,弯弯曲曲佝着背,最后被六十余双目光拉直,揠苗助长。

“我靠,什么情况啊?”

“林大爷?”

“呵呵,你这个蠢货。”

“跟你说的答案,你肯定一点没改吧?”

“我改什么?”

“你十分钟摸混写完的东西,对错我都不清楚改个屁呀。”

浩洋的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只是六十余份的答案,怎么偏偏赶巧逮住自己和浩洋。

浩洋起身颤颤巍巍,吓得腿儿都打不直,周围满是议论目光,配合上讲台中年男人的说辞,心已经灰了一半。

林可不同,他懒散自由,假意借惊愕扫过六十余张脸庞,一一录入视网膜,可惜猎物匿隐黑森灌丛,不敢露出敌意。

“说说吧,你们俩的选择题答案可是一模一样!”中年男子翻开二人的选择题,然后向前几排的同学展示。

“李老师,答案碰巧一样...不是很正常吗?”

男孩冷静辩解,却又间接惹怒中年男子,在小火堆里添油加醋,扔了几根易燃树枝,“林可,你知道我第二点最讨厌的是什么吗?”

“呃...”

林可迟疑卡话,心里暗自咒骂,他是中途转学过来的,谁知道男人在接手高三第一天诵过什么王八经。

“抄别人答案,和抄标准答案的人!”

男人补全了他的话,一拳冲着林可的书本砸下去,“你俩抄都会,不知道抄来改改?”

“抄个全对的过来,是怕我发现不了吗?”

男人继续斥责俩可怜少年,然后语重心长对班级同学说道,“我承认昨天布置的是难了点儿,你们做不来没关系,可是抄标准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哎,说多了没用,你们都是大孩子了。”

中年男子发完火儿,像泄了气的皮球,初以为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好戏还在后场,“浩洋迟点把你爹叫过来!林可的话,家里有个姐姐,是吧?”

重点私立高中的老师不一样,尽心尽责,严肃恪格,学生的成绩与教师的年终奖金挂钩,男人不可能放任一丝抄袭的不良风气感染班级群体。

“别,别啊!”

“李老师!”

浩洋已经快投降了,混小子最怕的就是他爹的皮鞭伺候,这下回去不得屁股两开花,连他亲娘都补救不了。

“我只是抄了林凡同学的,没抄标准答案。”

“我要知道这小子碰的标准答案,打死我也不会抄一个字!”

“呵,你还有理了?!”

...

林可的表情同样不好受,与浩洋不同,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喉头发紧着火,疯了似的颤抖牙齿,撞出森然之音。

“全对?”

“不可能,我明明故意做错了几道题...”

男孩摇了头,现在不是考虑对错的时候,他捉摸不定女人脾气,清楚自己落到姐姐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他怕极了,像一只初生麋鹿,轻微虎吟便破了他的胆。

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周身战栗,一张惨败的脸庞挂着两颗如死鱼般的呆眼,透着酝藏十年的惧意。

安舒然把一切看在眼里,“林可,怎么回事?”

清瘦的男孩变成一株枯槁木被强行钉在地里,清灰死气爬满脸庞,浑身血肉被烈阳风干,随时会可能枯败而亡。

“他...有那么害怕自己的姐姐吗?”

“等...等一下,李老师!”林可连忙伸长臂膀,想要抓住最后的求生绳索,他不想被拉回深渊,哪怕一刻!

“林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我...”男孩咬住半唇,下定了决心说出实情,暴露非正常的智商很麻烦,却好过魔鬼的折磨,“我的答案不是抄的,我都是自己做的!”

“林可,你以为昨天的题是那么简单...”

中年男子当然不信男孩的一面之词,可男孩却突然暴怒,弱瘦的身子炸出雷声,像极了求死之人生前的不甘,“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每一道题的过程说出来,错一下就算作是我抄的!”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响起,意味漫长四十分钟已过,男孩终于停下喉头蠕动,他润了口唾液,嗓子快着火了似,唇涩得干裂起皮。

他抿住唇皮用牙一咬,唇皮撕裂,渗出猩猩红液,然后径直走下讲台,回到自己座位,猛灌一口清水。

血液连同惧怕,一块儿被冲散。

中年男子站在讲台旁,一言不发,这节课他只说了几句,全程由男孩接手,男孩的亮眼表现盖过他的愤怒。

李老师抱起几本教材,然后临走前冲着俩兄弟喊话,“浩洋,迟点我会联系班主任,给你爹打电话,然后林可...”

“老师下午课多,明儿会找你谈谈!”

男孩瘫软无力,拿出一条臂膀盖住双眸,他依靠着硬邦椅背,有气无力沙哑一声,“好,知道了”。

这一下...他算是彻底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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