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醺已经观察男孩一个半小时了。
在这期间他尝试过用各种办法吸引男孩的注意力——包括像之前一样打招呼，伸手在男孩眼前晃悠，或者跟真的幽灵一样试图附身到屋里的各种东西上去——但这些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艾醺发现自己是幽灵，但又不完全是幽灵。
他能随意穿过任何实体，包括墙壁，地板，甚至是土层岩层以及男孩的身体，但却没办法附身在这些东西上，现实世界对他而言似乎变成了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作为观众的他只能欣赏，无从干涉眼前发生的任何事。
更糟的是时间线也变更了。
变成幽灵之前，他的记忆停留在二零二二年八月十二号，变成幽灵之后，时钟的指针倒着旋转，日历往回翻了不知多少页，已然成为白纸黑字的历史又活了过来，如此真切地在眼前再度上演，所以男孩的书桌上才会堆着那些早就该被扫进故纸堆里的杂志和老书，空气里才会洋溢着令他怀念的味道。
嘿，您猜怎么着？
艾醺他啊，还真就重生了。
可只能看着什么都干不了，这样的重生有个屁用啊，《刀剑神域》里不就说过么，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事就是看别人玩RPG游戏。
艾醺坐在书桌上，斜着眼睛看向书桌前的男孩。
他现在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叫商黎——倒不是他问了男孩，也不是男孩主动告诉他——是他在男孩的作业本上看到了那俩字。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两条喝醉了酒发癫的蚯蚓，又像医院里药剂师随手划拉两笔给出的处方，有种野性的美。
他看着商黎，商黎则弓着腰专心致志看小说，艾醺觉得商黎像是在玩一款名字叫地球ol的RPG游戏，这么说来那他就是旁观商黎玩游戏的人，可就算去公园里围观俩大爷下棋他都还能指指点点呢，凭什么现在商黎明明在他旁边坐着，他却只能两眼一瞪只是看着呢？
高了，血压高了；硬了，拳头硬了。
可甭管艾醺血压再高拳头再硬也没用，最后他还是得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往床上一躺，商黎看书他就看商黎。
不过又过了会儿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随着咔哒一声，房间门被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应该是商黎老妈——从门外走了进来，听到这动静，原本正看小说的商黎立马像受惊了的兔子那样合上小说，转头向老妈看去。
商妈当然知道自家傻儿子那点小心思，有点无奈，没好气地说：
“课本教材没见你看得有多上心，倒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当宝贝了，可那些宝贝能让你提高学习成绩不？要是能我这就去再给你买几本！”
商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傻笑。
商妈继续数落他：
“刚刚扒饭扒那么快就是为了回房间看小说？怎么不噎死你呢？那小说就这么好看？瞅瞅你跟中了邪似的，连该去上学都忘了，看看表，都几点了？”
艾醺注意到商妈说上学这个词的时候商黎的表情瞬间暗了暗，虽然不至于有多厌烦，但艾醺也能明显看出来这小子不愿意去学校。
这倒也是废话。
社畜有多讨厌去上班，学生就有多讨厌去上学。
但艾醺觉得商黎那小子不愿意去上学的原因不应该这么简单，关于这点他有个费马大定理一样美妙的猜想，但尚未得到确认。
于是他继续饶有兴致地旁观眼前这对母子的对话。
被老妈教训了几句之后商黎就立马行动起来准备去学校了，不过他走出房间之前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耷拉着头，畏畏缩缩地走到了老妈面前，右手缩在外套口袋里捏得指节青白。
“妈……”他磕磕巴巴说，“老师又让买教材了……”
“嗯？”
商妈眯起眼，看起来就有了点中年妇女特有的精明，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商黎打量了会儿，嘴里念念有词：
“前两天不是刚买过教材么？你是初三又不是高三，怎么教材买得这么勤快……”
“上次买教材是一个月之前了，”商黎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用细细的声音辩解，“老师说是这次中考模拟题，跟上次的不一样。”
“……”
商妈又看着商黎沉默了会儿，好像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点点头，一边把手伸到裤兜里一边问：
“多少钱？”
“……一百。”
“多少？一百？”
商妈提高了声音，她一边从手里那沓按面额卷得整整齐齐的零钱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一边埋怨：
“什么教材啊这么贵？要一百块？抢钱呐？”
然后她犹豫片刻，又从那沓零钱里抽出张十块的，连带着商黎要的一百块教材费一块递给了商黎：
“喏，一百一，多给你十块钱，装好了啊，可别跟上次一样丢了，哭着从学校里跑回来找我——多大个人了，还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也不嫌丢人。”
艾醺听到这儿忍不住会心一笑，转头看商黎，果然，被自家老妈爆出了这样的糗事，那小子脸都红到脖根了，但偏偏还要装得跟个大人似的，梗着脖子说：
“那……那都是以前了，我现在都大了！丢……丢不了的！”
“好好好，丢不了，丢不了，”商妈对商黎的嘴硬表示顺从，她象征式地往商黎脑门上来了一巴掌，说：“别贫嘴了，赶紧去学校，再不走就迟到了！”
“哦……”
商黎傻乐了会儿，等老妈转身离开，表情又莫名其妙灰暗下来。
他拎起挂在门后的单肩包，隔着一层布捏了捏放在里面那把折叠刀，一点一点挪出了房间，这傻小子似乎真的很不情愿去学校，艾醺觉得他身上每一颗细胞都在抗拒。
但再抗拒最后也还是要去的，人生注定无法一帆风顺，学校里的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配角全都准备就绪，没你这位主角出场就太不像话了，所以快去吧，毕竟你要是不去……
那我缺的乐子这块，谁给我补呢？
艾醺一边微笑着目送商黎离开房间一边想。
……
幽灵也是分品种的。
地缚灵，背后灵，怨灵，善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艾醺觉得自己应该是背后灵。
为什么呢？因为经过尝试，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离商黎太远，因为缺少测量工具的缘故，他只能目测距离，而得到的结论是他只能在以商黎为中心半径大约十五米的范围内活动，无法超出这个范围，就像商黎身上有根无形的线连在他身上似的。
于是艾醺号风筝就只能悬在半空中，被商黎那傻小子一路拖到了学校。
学校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至少一直到放学前艾醺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
但上学的确很枯燥无聊。
商黎个高，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这排座位对坏学生来说战略价值很高，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不知道商黎是怎么抢到的。
但商黎似乎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坏学生，相反，他听课听得蛮认真的——但仅限于极少数科目，例如地理化学语文——上其他课的时候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坏学生，从桌膛里摸出本小说就开始堂而皇之开小差。
不过艾醺注意到他今天开小差好像开得不太理想，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还能看进去点书，下午第四节课就紧张得连小说都不看了，反而时不时看向窗外，似乎归心似箭。
第四节课结束，该放学了，老师刚宣布下课，商黎就挎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单肩包，从座位上起身挤到过道准备回家，甚至没顾得上回应喊他去打篮球的哥们。
艾醺觉得他就像急着逃命的野兔，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撒丫子开跑。
只可惜兔子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猎枪里射出的子弹。
商黎被拦住了。
三个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学生的小混混早就堵在了商黎班门口，等商黎刚从教室里跑出来就一拥而上，无声地把他围起来，堵住了他所有的逃跑路线。
为首那个留着蘑菇头的混混先朝商黎靠了过去。
他张开胳膊，相当亲热地揽住了商黎的肩，边把商黎往旁边带边咧嘴笑着说：
“这不商黎嘛，哎呀，你可让哥们几个好等啊……来，这儿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他说完不等商黎同意，就朝俩跟班使了个眼色，半拖半推地揽着商黎的肩，强行把他从教室门口带到了离教室有段距离，堆满了杂物，平时没人路过，处在监控死角的楼梯角落。
商黎把单肩包抱在怀里，被三个小混混一直逼到最里面的阴暗处，表情惊恐，甚至透着点绝望。
这时为首的蘑菇头混混嬉皮笑脸地张嘴问：
“让你带的钱，带过来了没有？”
商黎没说话。
蘑菇头左边的寸头见他不说话就恼了，凶神恶煞地朝商黎逼过去，骂：
“没长耳朵？没听到晨哥问你话？你他妈的，上次挨打没挨够？”
商黎看了他一眼，摸了摸怀里的单肩包，终于磕磕巴巴地回答：
“带……带了。”
说谎从老妈那儿骗来的一百一十块钱，挨打以后手臂上留下的淤青，整个下午的坐立难安。
所以果然是校园霸凌啊。
悬在商黎头顶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的艾醺叹了口气。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