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轻晓幽梦。

楚临渊睁开眼,双目间浮着浅淡的血丝,他推开木窗,寒风撩动白衣,顺着衣领灌入,又涩又冷。

他思索了大半个晚上,直到两个时辰前睡着,也还是没想出如何将那魂魄驱逐出去的方法。

寻常亡魂寄居他人身上,往往只需要简单的呵灵,做一场小小的法,便能完成驱魂。

可显而易见的,附着于白初瑶身上的那魂魄,不是什么亡灵,也不是什么已死之人——那是被尘封的神明。

楚临渊也没有很气馁,只是觉得有些着急。

他推门而出,踏着夜色,向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这会按理来说还是清晨,只是现在他们所处的世界只有永夜,长时间下来,对时间的观念会渐渐变淡。

楚临渊也未能逃过。

他总觉得自昨夜之后,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若是现在进屋,或许还能见到那还未入眠的少女。

但时间终究是过去了。

行至某处,楚临渊脚步微顿,恍惚间瞥见了小屋门口,神色担忧四处眺望的女子。

鹿清竹窈窕的身影落满了夜光,俏颜如雪,垂至侧颊的金色长发在风中微晃,那一双秋水长眸在寻找着什么。

平常的这个时候,鹿清竹确实已经起了,或是拾柴、或是晾衣,神色如此焦虑,倒还是第一次。

鹿清竹注意到了少年的到来,像是见到曙光那般,一路小跑奔向了他,快要行至之时,女子一个趔趄,跌倒在了楚临渊怀里。

楚临渊轻扶住鹿清竹,问:“清竹姐,怎么慌慌张张的?”

鹿清竹小脸微红,从少年怀里抽身,然后道:“初瑶……初瑶她不见了!”

楚临渊神色一凝,语气忽然冷了一分:“不见了?”

“嗯……”鹿清竹红唇半咬,递过一张纸条:“睡醒之后,我想去找点柴火的,刚要出门,就在桌子上看到了这个。”

楚临渊打开信封,默默地看了一会。

【娘,清竹姐,还有臭木头楚临渊,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去了,不用担心我,我倒也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这里是青女的传道之地,只有我能够进入,如果我不去试一下的话,我们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虽然……虽然大家也都互相安慰,说呆在这里也挺好的,但我可不想和这个臭木头一直呆在这里,枯燥死了,所以等我几天就好,到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白初瑶留。】

楚临渊皱眉问道:“白姨呢?”

鹿清竹眼眸低垂:“我……不敢告诉她。”

·····

·····

白初瑶缓步地走在空旷的大殿,她一身晶莹的肌肤在暗淡的光里透着些许明亮。

她手中提着的剑刃很轻很薄,像是一柄长长的匕首,她的身体同样很轻,似是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海洋之中。

她时常相信,世间女子的恨意从来都是最容易燃起的,哪怕是她,也不例外。

少女握着剑,脑海中再次出现了那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的画面。

深夜、荒山、血珠、火海,支离破碎的残躯,断为两节的兵刃,疯狂巅笑的叔父。

这是她从来都没办法挣扎摆脱的噩梦,噩梦之中,那弑杀了自己亲人的叔父提着剑刃,缓缓向她走来,葬礼上滔天的火海将她的身影吞没,他手上的剑刃还低着血,滴着她至亲的血。

像是世间有着什么最可怕的定律,越是害怕某样事物的发生,那么它就越会出现在眼前。

那是白初瑶永生难忘的一夜。

雨夜之中,她一个人蜷缩在空荡荡的房间,一成不变的等待着时间的过去,等待着天明的到来,等待着……这场荒诞的梦醒来。

梦没有醒,也不会醒。

却有人想将她永远的带入那名为坟墓的长眠之梦里。

那杀手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裳,似整个人都融入了那抹夜色。

剑光到来的时候,她犹如大梦初醒一般明白,明白自己继续这般软弱,也不过是徒增笑料,父亲也好母亲也罢,都不会愿意看到她因为他们颓废的模样。

若她这般轻而易举的死去,世上能永远铭记她父母之人,便再也不会有了。

到了那时,他们便是真真正正的死去。

她不愿那样,于是一瞬推出了剑刃,要将这欲取她性命之人斩死,然后探寻来龙去脉。

可幕后之人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无声无息的黑夜之中,数道影子林立于门外,他们封锁气息、断绝天地、一气呵成的立下了一场滔天杀局。

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神出现了。

一如当年一般,神再次出现在了白初瑶的眼前。

灯火摇曳的宫殿中,那长长阶梯之上,一位与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了。

“你终于来了。”

那道声音浅浅淡淡,却带着横压天地的威压。

白初瑶轻轻嗯了一声。

似为了打消少女心头的疑虑,那道虚无飘渺的影子缓步走下,道:

“我说了会给你一个惊喜。如何?”

白初瑶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惊喜,就是自己那未曾死去的娘亲。

“谢谢。”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很轻很淡,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青女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她走到白初瑶的面前,轻抬起她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似在打量,往后自己要占据的这副皮囊如今已经有多么的绝美了。

越看,她越觉得满意。

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青女的心情难得的好上了不少:“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白初瑶红唇微启:“那道法则是你颁布的吗?”

“嗯哼。”

“为什么要颁布这种让人自相残杀的法则?”白初瑶问。

青女荡在空中,缓慢抬起足尖,勾住了白初瑶的下颚,反问道:“汝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白初瑶眼睫微动:“有意思?”

“凡尘俗人为了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东西,便能弑父杀兄,难道不有意思吗?”

白初瑶神色微微动摇:“爷爷也是他杀的?”

白初瑶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白圣平。

那与白初瑶一模一样的虚影浅笑道:“孤当初不过是告诉他一点点小秘密,他便能当晚用刀抹开他父亲的脖子,汝不觉得……这种情感真是太美妙了吗?”

“恶魔。”

“恶魔?”青女念着这个词语,很是开心的笑了:“选择权一直都在他们手中,孤又怎成了汝口中恶魔?”

“他若没有那个心念,便不会做出这些事情,孤不过是将他内心的欲望放大了一些,仅此而已。”

“所以那些都是你指引我的?”白初瑶粉拳似握还松。

青女不置可否:“凭汝一个笼中雀,能将此间事宜的来龙去脉理清么?”

“……”

青女道:“时隔数年,那些参与了谋杀一事之人,如今早已沦入了地狱,汝用穿入他们的胸膛,将他们一个个送去黄泉之时,看着他们目眦欲裂的表情,汝不也是在笑么?”

青女讥讽道:“所以……汝又怎有资格称孤为恶魔?”

白初瑶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你会被魔君镇压在这里了。”

话音刚落,青女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

神明本该无欲无情,但这件事从来都是她心中执念最根深蒂固的,哪怕是隔了千万岁月,她的仇恨也依然无法被消磨。

这正是白初瑶想要的效果。

在青女情绪失衡的一瞬,白初瑶便已出剑,直取女子胸口。

一位绝美的女子对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出剑,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本该是怪异之际,可其中的杀机却真真实实的动荡天地。

青女立在原地,她并没有说话,但她的身影却逐渐虚化,好似立在无垠的虚海之中,又好似只是一道影子。

她声音清冷,却带着淡淡的不屑:“真是耐不住性子。”

可白初瑶递出的一剑也只是个幌子,只是想掐断青女对她神魂的侵蚀。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任人宰割,哪怕最后结果她已经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想尝试。

白初瑶身影微动之时,青女便抬起了衣袍下的手掌。

白初瑶忽然察觉到了一抹不对劲。

她的目光不敢移开青女那虚幻的手掌,但神识却随着心念蔓延展开,她发现,周围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换了地貌,本该空旷的大殿已然消失不见,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绵延不绝的冰川彻骨和冻心寒骨的风雪。

更可怕的是,当白初瑶将神识蔓延到上方时,发现天空已是混沌一片,混沌的天空中,她好似能看见自己还立在那个大殿——她像是被缩小了成千上万倍,被笼罩进了青女的衣袖。

这是唯有神明才能衍化的术法——袖里乾坤,青女千万年来已经不能说是精湛此道,更是到了挟天地为己用般的出神入化了。

白初瑶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她没心思去破局,也破不了这个局,只能静待此地,迎接杀招。

但不知何时开始,青女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无意瞥了一眼天空。

混沌之中,一柱似能毁灭整个星球的冰柱从天而降,像是佛主点出一指要将大圣镇压那般。

青女这是要在袖里乾坤中泯灭她的神魂!

但她的心不乱。

白初瑶素手轻抬,一枚淡蓝色的圆珠便从她的手中显现,她银牙轻咬,一把便将珠子捏了个粉碎。

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开始在冰原中蔓延。

那气息晦涩至极,但其中蕴含的大道却无比圣辉。

像是有阳则有阴,有因必有果,像是普天之下……人人平等,任人皆可开宗立派!

那比肩整个世界的冰锥开始急速的缩小,最后凝为了一截平凡的雪剑。

白初瑶迎上雪剑,一剑便将其斩为两半。

青女目眦尽裂。

那是均衡的规则,均衡的大道。

千万年前,那人便是以此道,将她与另外两神击败,而后将她镇压在此。

哪怕隔开万千岁月,哪怕此道泯灭成灰,她一样也能认出。

她昏沉的这十多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又回来了?

不待青女多想,白初瑶便缓缓举起了剑,她举剑的动作很慢很慢,剑刃上雪白的光明灭了好几遍,但那柄剑却似永无止境的那般长,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

在楚临渊给予的阵法之下,此地早已失去了人神之差,所以……她能够破开此界!

似千万光阴过隙,那柄剑忽然被举过少女头顶。

她被困在此地的心神终于抽离。

周遭的环境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幽邃的殿堂,白初瑶不再犹豫,再次取出一枚阵珠,轰的一声将其捏碎。

空间像是一瞬被撕裂开来,透着无穷无尽的虚无,虚无之中,数千道锁链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是饥渴千年的猛兽,倾巢而出,要将那道虚影吞没。

青女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冷嘲。

她一动未动,那些粗壮又沉重如铁水的锁链穿过了她的身躯,却未对她造成任何一丝伤害。

“孤为灵体,凡尘之物焉能奈何?”

如果白初瑶就死死的呆在她的袖里乾坤,或许她就真的一点拿她也没办法。

可白初瑶却不自知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不就是自寻死路?

但白初瑶使出的这一术,本就是一道幌子。

她真正的目的是那阶梯之上的剑,唯有那柄封印过青女的剑,才能真正的将青女再次封印。

一直待在袖里乾坤固然可以免受魂飞魄散,但……永远待在那荒无人烟之地,与死何异?

恍惚间,白初瑶好似又见到了那夜焚烧着的无尽大火,那夜雨下暗藏的汹涌刀光。

无数被她杀死的生命在她耳边鬼哭狼嚎,它们让她放弃,让她不要做无用之功,让她赶紧下来陪它们沦入地狱,让她……偿还她的因果。

白初瑶缓缓合上眼,轻捏碎了手中最后一枚阵珠。

“我已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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