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宫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坐上了返回教堂的马车的——在看到那枚银色教徽的瞬间，她便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宛如被冻结了一般恍惚不已。

蜷缩在宽大的车厢中，感受着身下传来的阵阵颠簸，少女双手紧握着教徽，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感受到了于冰冷的金属上所残留的，来自安洁莉卡的余温。

仰起头，双眼无神地望着车厢的棚顶，特蕾西亚第一百遍在脑中回想起临别时，理查德对她说的话。

短短几段话，却包含了少女所恐惧的一切事物——那几乎是一场永远不愿再回想起的噩梦：

“‘天亮之前，马库斯先生在高塔西边的狩猎林场等您。’

‘’当然，您可以选择不来，但那样的话，我可爱的妹妹的性命我可就不能保证了，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马库斯先生的行事风格。’

‘另外，我认为您现在应该冷静，好好思考一下，如果我死在了这里，安洁莉卡会有什么后果。’

‘最后，再会了，圣女大人，哦不对，照马库斯先生的话来说，应该是……’

‘无形之母，无貌之父，被期望之神，万物的源形，万福之辛西娅。’

……”

“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啊，当我从梦中苏醒，怀中或许正抱着安洁吧……”空洞的红色眼瞳茫然地四处游走着，特蕾西亚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嘴中到底在念叨着什么。

毫无疑问，她要去，而且必须去——对特蕾西亚来说，她已经再也离不开那双如夏日的晴空一般湛蓝的眼眸，那头如金丝一般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的金发，以及那张时而欢脱元气，时而悲悯神伤的笑脸。

特蕾西亚不能想象在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后，自己失去安洁莉卡的模样，也不敢相信——她已经失去她一次了，她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但是——

“唔咳……咳咳咳！”猛地伸手拦在了口鼻前，特蕾西亚颤抖着直起腰——马车碾过路面的摩擦声以及木制结构之间相互挤压的“吱呀”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剧烈但并不算响的咳嗽声，没有引来赶着车的骑士。

放下手臂，展开手掌，掌心是一滩温热的鲜血，一如既往。

“呼……呼……呼……”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特蕾西亚感到自己的肉体在以一种缓慢但却是存在的速度，逐渐崩坏。

“幸好我没让那个烦人的女人坐在我旁边，不然又要念叨我了……”少女瞥了一眼跟在车窗下缓缓地跟在马车旁粉发修女，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抹手帕，随意地抹掉嘴角以及掌心的鲜血。

或许是任性地使用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的缘故，距离上次吞噬血肉只过了不到一周，身体就又出现了明显的衰弱——短暂但灼热的痛苦正犹如割肉的小刀，一点一点地折磨着她的精神。

但纵然肉体上的痛苦再如何猛烈，她都必须要去。

“我绝不会……让我的启明星落下……那是我的港湾……是我仅存的……唯一的锚点……”微阖眼帘，纯白的少女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向着人造的棚顶伸出手，泪光点点的红色眼瞳仿佛透过了它，直直地注视着其上无垠的星空，嗫嚅的薄唇中倾吐而出的，是恍如梦呓一般话语。

……

少顷，亨佛斯的救赎教堂大门前。

华美的马车缓缓地停下了滚动的车轮，两批拉车的健壮白马在凉薄的春夜中吐着热气，粉发的修女快步上前拉开车门，扶住了脚步有些虚浮的白发少女。

无言地向着一旁握住自己手臂的安吉拉笑了笑，特蕾西亚按按捺着内心的焦急，以尽可能平静的姿态走进了教堂。

两人默契地沉默着，沉默地默契着，仿佛彼此之间的关系在此刻都回到了昨天之前——特蕾西亚没有撕下自己伪善的面具，安吉拉也没展露出自己强烈的占有欲，二者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形同陌路。

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前，特蕾西亚拉开了安吉拉的手，背对着后者，推开了双开的大门。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去休息吧，安吉拉。”说着，迈开步子，踏入了昏暗的室内。

但出乎意料的是，安吉拉并没有在她下达了“逐客令”后立即离开，而是满脸踌躇地站在门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察觉到修女并没有离开，特蕾西亚强忍着内心的焦躁，以卸去伪装的冰冷语气，头也不回地质问道：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你不是很怕我吗，现在你可以走了，怎么又不走了呢？”

“我……”似是被对方那饱含着不耐的语气吓到了，安吉拉下意识地出声道，但转瞬便语塞。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就明天再……”背对着对方，少女动作僵硬地关上了只打开仅仅一人大小空间的大门。

“特蕾西亚大人。”

熟悉的呼唤声使她的动作微微一滞，但转瞬便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您又要一个字都不和我说，然后去做什么事情了吗？”

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少女冷漠地回应道：

“与你无关。”

然而，与往常不同，修女平静的嗓音在遭到自己的拒绝后，并没有就此平息，而是自顾自地阐述着内心的独白。

“我知道的，您又有事情瞒着我。”

“多半是和安洁莉卡殿下有关的事情吧，我想也是呢。”

“虽然您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明白的哦，毕竟……我已经追随了您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您与理查德殿下到底聊了什么，但自那时起，您的身上就一直散发着苦闷的气息。”

“我不会询问，不会干涉您的选择，更不会阻止您的行动。”

“但我希望，您在某些时刻，有哪怕一瞬也好，愿意回想起我为您献出的感情。”

“仅此而已。”

“晚安，特蕾西亚大人。”

哐当——

回应修女的，只有门扉毫无人情味的撞击声。

无光的黑暗中，纯白的少女背靠着坚硬的大门，无力地滑落下来，最终，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仰起头，呼吸着寒夜那刺人的空气，特蕾西亚虚弱地喘息着，红色的双眸无神地望着眼前的漆黑。

“自作多情的白痴/女人……”

长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