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中午,逻各斯院的众人都不自觉地忙活了起来,因为执政官西赫琉刚吃过早餐,现在要开始办公了。

也就是这时,多门克从门外探出了脑袋。

“什么事?”眼尖的西赫琉借着眼角余光望到了他。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我找到了一幅画。”

“什么东西,藏宝图吗?”西赫琉头也不抬地说,他并没有停下笔。

“就是您以前聘请的那位画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杰作’。”多门克走到西赫琉身边,将那张卷起的画布展开在西赫琉眼前,他这时又自言自语道:“这真的能算是画吗?”

“小心点,别弄坏了,记住,有颜料的那一侧以后要卷在外面。”西赫琉停下了笔,他问多门克:“你喜欢这幅画?”

“您开玩笑的时候最好笑一笑,毕竟考虑到您的身份,别人很容易信以为真。”多门克又看了眼手中的画,“我实在是看不出,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这是地板和书柜吗?那这几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又是什么?”

“这是那次座谈会的场景,坐在这里的是你。”西赫琉指着画面中一坨黑乎乎的东西说,“他画得其实没你说得那么糟。”

多门克的目光在西赫琉与油画上来回移动,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这幅画是被裱在玻璃框里的,你把它摘下来,是准备拿到哪里?”

“我打算扔掉它,但管仓库的不同意,他说这件事必须要先通知您。”多门克说,“您看——”

“绝对不行,这东西会很值钱。”西赫琉移回目光,又开始写字。

“您说‘会’很值钱,意思是说以后会值钱?这又是怎么回事?”

“多门克,我的得力助手。”西赫琉笑了一声,那样子更像是无奈,“别太较真——如果你所信任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在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上固执己见,那你就要考虑一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你所不知道的事,而他又‘实在是’不方便告诉你。”

“哦……”多门克终于醒悟了过来,“所以说,问题是出在画这幅画的人身上。”

西赫琉盯着他的眼睛,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通过这一件小事,我有些怀疑你是否能胜任自己的工作……所以现在换人还来得及吗?”西赫琉笑着问——他这次显然是在开玩笑。

“我承认我是被这幅画吓了一跳,现在有些气不过。当时它被放在仓库里间……”

“好了,不必解释,我是信任你的。”西赫琉说,“你胆子倒是有些小——去把这幅画裱起来吧,就挂在你的办公间里,没事就多观摩一下。”

“您又在开玩笑了……”

“这句可不是玩笑话,闲谈也该结束了,去吧。”

西赫琉朝他挥了挥手,不再去看他。

多门克没有再和他继续争论,因为当执政官做出这个动作时,就表示交谈结束了——他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多门克拿着画出了门,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问西赫琉:“大人,您能认出这里面哪个是梵比鸠吗?”

“为什么不呢。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坐在左手边的位置上,而他身旁坐的是伊芙·哈维因……唉,这才两年的光景,此时彼时啊。”

多门克愣愣地看着他,直至此时也仍不知他到底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看懂了这幅画。

克利金的建国者共有十七人——这十七个不同的名字,许多公民自几岁起便都能熟记于心。但在那些老一辈人的模糊记忆中,建国者的人数似乎并非十七,而是十八人……是记忆出错了吗?

那位画家——基米罗斯前一天还坐在沸蒙城的街头弹琴,今天一早却又出现在了西约联的清水堡之中——洛佩尔突发奇想出的一个“恶作剧”,让这片空间产生了涟漪,成功引来了这位神秘的家伙。

两人谈到了伊芙,希歌妮感叹道:“有这么多人看着,这小姑娘也确实不容易。”

“现在有你帮忙,她就快重获自由了……像这样的年轻且优秀的女孩,是最容易勾起他人控制欲的一类人。茂奇不愿意和元老院的一班人同流合污,所以一直都有隐退的想法,所以说他这座靠山可经不起靠,还是得你来。”

“你担心她被圣丰岳利用?”

“魔法战争结束之后,哈维因主动要求解散羽地盟军机构,他那时就有预感,若要继续留着这把为战而铸的利剑,恐怕早晚要成祸患。我听说他有一位旧部如今和圣丰岳走得很近,而此人一直与哈维因理念不合。”

“你说的是那人是叫卓根?”

“看来你也听说过此人。卓根的野心很大,他近几年仍在试图恢复审查所的世界地位。”基米罗斯说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种想法都是非常危险的。政治家可以通过对穷人施政,而最大限度地维持权力存在的合理性,一个国家能在战争中暂时容忍极权统治只为度过眼前难关,这些做法都有着一定的正当性——但讽刺的是,穷人和战争……都是可以按需制造的。”

“你的意思是,卓根正准备挑起战争?”

“克利金与圣丰岳的关系自不必多说,这两方的矛盾倒更像是卓根为了掩人耳目而设计出来的——太过浅显了。从德·卢珐创立哲学学院开始,奔龙堡就不再是圣丰岳的奔龙堡了——它既是那个曾经培养鹰和狼的地方,也是逻各斯院的育儿园,两方总在暗地里较着劲,但如今伊芙来了,凭借着哈维因的号召力,暗处的斗争似乎就不再有吸引力——从前的拉锯战模式也就快要结束了。卓根显然很想看到这种结果,他的目的不在奔龙堡,也不是伊芙·哈维因——他是想彻底搅混这潭水,为克利金的敌国制造趁虚而入的机会,也能为好战者提供宣战的有力借口,为的是将如今羽地仅持续了二三十年的和平现状重新打破。”

“真是危险的人物。”希歌妮叹了口气。

“危险是危险,但也别把他看得太高。和平只是假象,如果战争能被挑起,那发生就只会是早晚的事,因为这是消除矛盾最有效的方式。”

“你……是怎么看出这些的?”

“我没有看出什么,我只是对自己说的话从不负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是吗,就像当年你怂恿颐图恩谋反时的那样?”希歌妮的眼中带着怀疑——第一任执政官、建国者颐图恩当年在与西部部落人的战争中临阵倒戈,征战数十年,而后又在诸国的尸体上建立新国,他那传奇一生的源头,起初就是因为此人“不负责任”的一句话。

“也许吧。”基米罗斯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害了颐图恩。权与势终究会有一个顶点,一个人攀登到了峰顶,就再也无处可去,于是死亡轻易追上了他。”

“能名垂千古,他的一生即便短暂,那也圆满了。”

“长生者故意隐去了自己的名字,飘飘荡荡浑浑噩噩,每次离满足就只差一步,而‘满足’正是死亡投下的饵料,是长生者的终生大敌。”基米罗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手中多了一根细长的银杖——他用杖间敲了敲地面,一团浮动的纹印便从他的脚下缓缓向上升起,那似乎是与传送阵原理十分相似的魔法。基米罗斯的身影在他的奇特法术下慢慢消失,临走前,他对希歌妮说:“亲爱的希歌妮,你要保重身体。”——他的语气略带着伤感。

伊芙·哈维因无疑是与众不同的,基米罗斯在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就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长生者依靠自己的智慧与思想,赢得了命运的眷顾,获得如精灵般悠长的寿命——似乎有无形的生灵在司掌着他们的命运,并告诉他们:去探索吧,拥有时间者,尽可能地去理解!

神话传承了千万年,它的真实性存疑,但人人都在谈论它,消化它,去解读去挖掘其中更深刻更适用于现今时代的含义——一个民族有了神话与传说,也就有了底蕴,有了精神上的寄托与独属于他们的自豪感。精灵与矮人崇拜宁芙与图坦——那是一群真实存在的强大生灵,是毋庸置疑的——但人类却与之不同,人类所崇敬的对象从来都没有现身过,在羽地的神话中人们对此有着各种猜测——人类是被放弃的?被惩罚的?还是自甘堕落的?这位司掌命运的神圣生灵又去了哪里——是离去?是沉睡?又或是早已消亡?

伊芙·哈维因的出现让基米罗斯感到惊诧,因为他有一种感觉——伊芙或许也是一位长生者。但他对此又不太确信,因为神圣的生灵从未眷顾过一位如此年轻的少女——祂能让壮年人保持活力,让老人重返年轻,但要垂青一个青涩的灵魂,也许还从未有过先例……至少他自己是没听说过。伊芙成长得十分缓慢,是否与此有关?这是命运给予她的一种眷顾吗?而凭借她那略显浅薄的经验与见闻,此人又何以得此殊荣?

即便是学识渊博的基米罗斯,对此也毫无头绪。

第五代们如迎接英雄一般迎接伊芙的凯旋,她们聚在她身边,问她和院长谈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就是关于一些魔法方面的问题……我对这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伊芙敷衍着众人,她说话时虽然面色如常,却也总忍不住去偷瞄艾琳德。

吃过午饭之后,伊芙与艾琳德一起回了屋。

“今天不出去散步了吗?”艾琳德被她急匆匆地拉上了楼,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一会儿再去……我有些要紧事,需要现在就和你说。”她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泰莉安的笔记。

“这是泰莉安的笔记!”艾琳德一眼就看出了她手里的东西,她的眼睛在放光,“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希歌妮院长把它交给了我,但我认为这件事不应该瞒着你。”虽然无法明说,但伊芙认为——艾琳德是泰莉安的女儿,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她有权利知道这些。

听到伊芙的话后,她又低下了脑袋,像是犯了错一般,“这大概是泰莉安的意思吧,你一定要保管好它。”她说。

“咱们完全可以再抄一份,这样的话,这本就可以留给你了。”伊芙笑着说。

艾琳德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伊芙,她的眼中像是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闪过。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翻过了,这里面内容有些多,咱们最好快点,你这里有空本子吗?”伊芙想马上行动起来。

“不。”艾琳德只说了一个字。她拿起那本厚厚的笔记,抱在怀里轻轻地嗅了嗅,随后又呼出了一大口气——她看着伊芙,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这东西对我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尊重她的选择,对我来说才更重要——这本书放在我身上,那就是一种浪费,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艾琳德把笔记还给了伊芙,而当对方接过笔记时,她又趁机拥抱了她。艾琳德抱得有些紧,伊芙能够感觉到她的身子还在轻微发抖,但她这次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哭出来。

当天下午,希歌妮召集了众人,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她要求第五代魔女们收拾好随身物品,并在两天之后离开清水堡,进行第一次的“离巢历练”。在这次历练中,希歌妮也派给了她们一个任务:她将泰莉安的骨函交给艾琳德,让她们去往南方,将泰莉安葬在那片神秘的精灵地中——那里也算是她与希歌妮的故乡。

“危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希歌妮对这群孩子说,“在外面,尤其是在接近精灵地的那片区域,别去触碰你们不理解的事物,也不要离开队伍单独行动,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安安全全地回来。”

随她们一起去的还有第三代的两位魔女,她们都曾去过那片奇异的地界,由她们带路,希歌妮是比较放心的。此外,拉齐纳娜也很想跟着第五代们一起去,但希歌妮却坚决不同意。

伊芙注意到,希歌妮在对第五代们训话时,也同样在看自己——这次出行,她显然是把伊芙也囊括在内了。

“我也要一起去?”伊芙问这位院长。

“你必须去。”希歌妮的语气十分肯定,“你身上有许多秘密,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或许只有宁芙们才能够解开。”

“宁芙?”伊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你可以把她们当做是那片精灵地里的主人,精灵与妖精们的大家长。在这世上很少有人类听过或见过宁芙……她们过活了悠长的岁月,是伟大而博学的生灵……机会难得,你难道不想见见她们吗?”

“我是很想见,但时间上可能不允许,南芬想让我早点回去……”

伊芙对此很为难——这一次的旅程,若按希歌妮的说法,最少也要花费一整个月的时间,这和预期严重不符。

“伊芙,你懂得珍惜吗?”希歌妮的表情严肃——她显然是生气了。

“抱歉,我是该分清主次的。”有时伊芙自己也能感觉出,自己这吊儿郎当的性子,到底能多让人着急。“那……我至少应该写封信告诉家里一声,您这里有能寄信的地方吗?”

伊芙说这话时,又在心里叹息——如果真要寄信,按照现在的通信效率,说不定等到自己回家之后,这封信也还在半路上呢。

“有寄信的地方,是在附近的镇里。”回答她的是站在一旁的艾琳德,此时她手里还捧着泰莉安的骨函,她说:“等你写好信,我就陪你一起去。”

“只有两天时间,咱们能来得及?”伊芙问。

“当然能。”艾琳德回答,“咱们骑着‘提戈尼希’,很快就能去到那里……”

伊芙的勤奋与自律只是一种表象,而她深知自己究竟是有多么的懒惰成性——无论是精灵地的宁芙,还是这世界的本质,又或是她自身的众多谜团,她其实并不那么急于求得真相——她对此甚至还怀着恐惧,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她很怕失去眼前的生活。但她身边的人却并不能像她一样耐着性子,看着她荒废自己的才能——这世上还有许多事要等着她去做,如果她不去做,而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那恐怕伊芙特罗娜本人也要对此失望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