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是同时掌握浔阳丝绸买卖和木材买卖的大家族,萧家家主萧千旺可以说是江南地区这两类行业的半个掌门人,手中良田千倾,一次生意便是数万两白银的往来,可谓巨富之家,城中府邸自然是极大。

在萧千旺还是个公子哥的时候,萧府进行了一次大的扩建与改建,但本该延续下来的亭榭廊槛宛转其间的园林风格,被当时的萧千旺硬生生改成了简朴空旷的建筑布局,除了必要的几间主房、祠堂等,其余的统统变成了毫无装饰的石板空地,萧千旺曾言空地越大越是让人舒心,大抵也能由此看出其人不喜繁文缛节的行事风格。

而今夜,萧府东北角那块最大的空地,就成了看押人质的绝佳场所。

冰凉的石板上,萧家连同杂役奴仆在内六十余口人,全部被绑住了手脚,昏睡不醒地躺倒在地上,被人堆在一起。

若是有人检查,便会发现萧府今日的饮水当中,被混入了大量的**。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好使,也才能成为套路。

在失去意识的他们四周,站着十数个身穿黑衣手握铁刀的精壮汉子,没有寻常人印象中匪徒的凶神恶煞,反倒个个毫无表情,神色冷漠,只是用最高效的状态执行自己的任务。

为首之人,正是萧府的老管家“林明泉”。

其中一个黑衣人快步走进主房,观察房内摆放在一侧的漏刻滴壶,片刻后返回,对着“林明泉”说道: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林明泉”点点头说道:

“城外的弟兄们应该已经出发了。”

他拄刀闭目,再次冥想检查今晚行动上的各个环节。

萧千旺今夜回不了萧府,这在他们的预料当中,这次聚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而后,安插在城中各处的同伙会将参加聚会的权贵所在的家族,全部掌控在手中。

清月本应高悬天际,但厚重的阴云遮住了洒落的月光。

他们没有点起火把,浓重的夜色如同一头巨兽吞噬了萧府,环境愈发昏暗起来,寂静无声,连鸟叫虫鸣都逐渐消减,微风拂不动四季常青的绿叶,只能给人带来一丝莫名的可怖凉意。

“林明泉”微抬眼皮,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她们被他派了一个人专门提刀看守。

伪装成林明泉的男人回想起白天的情景,那时他本意不愿让萧家大小姐临时出门,因为萧离笙在计划中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环,但萧离笙执意出门他也便随她去了,一来少了她也无伤大雅,只要其他人那里不出差错便没有关系,二来萧离笙聪慧过人,她若不在,自己反倒更好在萧府里行动。

清仑湖游宴是每年收获季的必备项目,分成私宴与群宴,李勋所在的楼船便是私宴,而群宴则无需邀请,任何人都可以共同享受船上的招待,向来是在晚上最为热闹,因此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准备动手的关键时候,两个人居然跑了回来!

不过也仅仅是意外,“林明泉”并不慌张,反而十分轻易的地用剩余的迷香很快放倒了两个姑娘。

萧离笙并非没有准备,她踏入府门后不久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企图和朗云秋再次离开萧府。

可惜晚了。

只能说,警惕心有了,可还是太年轻,对上他这种向来在黑暗之地生存的阴沟老鼠,两个女孩干净得和婴儿没什么区别。

他走上前,看着地上仿佛陷入熟睡的两个人,忽然将视线转移到好像流出些许口水的朗云秋身上。

他知道,这个人是萧离笙的密友,传闻力大无穷,甚至可能是修仙者,对这种说法他自然嗤之以鼻,修行之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在凡世展现力量?

只不过一码归一码,他做事不喜欢留下太多隐患,他在思考要不要干脆一刀杀了这个女孩。

沉思片刻,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许这个名叫朗云秋的女孩能够在今夜起到些特别的作用,比如威胁萧离笙听话,从而控制萧千旺。

说到底,还是他有足够的自信,认为朗云秋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明泉”转身离开,唤来了几个黑衣人,再次强调着一会儿的行动安排。

小姑娘朗云秋安静地睡着,口水已经快要淌到了地上,简约朴素的衣衫里,一块挂在胸前的斑驳玉佩闪着微光。

“林明泉”不知道,他先前突如其来的想法,所放过的性命并非朗云秋的。

而是他自己的。

……

浔阳城内,青州州府。

正值子夜,可州府的后堂内依然亮着一盏灯火。

深受百姓们爱戴的青州知州田晏泽没有脱下自己的深绯色官袍,而是坐在书桌前,批划着各地送来的文书。

民以食为天,秋季是粮食播种收获的时日,是老百姓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节,作为偌大一个青州的父母官,田晏泽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太多太多的决定需要由他来拍板。

田晏泽不喜欢站在京城朝堂上掌控天下局势,他觉得那只是在浪费时间,科举出身的官员便是如此,历朝历代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更喜欢做一员封疆大吏,向往着成为一尊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很巧的是他的座师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因此他很努力,即便年过五十也每日不怠地运转着青州民生,哪怕这块江南士族最为根深蒂固的土地并不适应他这种人。

但田晏泽无所谓,只要青州底层的普通人心里有他便好,所以他是天生的皇党,士族眼里的一根令人难受的铁钉子。

拔不掉,就只能忍着。

最多也就是时不时放些谣言出来恶心恶心他,比如什么知州夫人与小白脸私通、某田姓四品大员整日流连青楼夜夜笙歌之类,他也懒得管。

右手边堆满了案卷的中年人放下手中硬毫,闭目揉了会儿眼睛,终究是年龄大了,有些疲累。

今夜无月光,空气显得莫名有些凉意,江南的冷风比起北方,就像是一条阴冷的蛇钻入你的衣物,寒湿之意会从各个角落朝你身体袭来,就在田晏泽想着添件衣服还是吩咐下人送个暖炉过来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田晏泽抬头,发现来人乃是浔阳府尹。

“田大人,不好了!”

田晏泽皱眉道:

“遇事要冷静,慌成这副样子成何体统?说。”

从自家宅邸慌忙赶来的浔阳府尹顾不上和直属上司请罪,赶忙说道:

“城东十三里处有匪徒聚集了至少一千多号人马,声称要劫掠浔阳了!”

田晏泽闻言,双眼一眯,严肃道:

“怎么回事?”

浔阳府尹将前几日的事情大致对田晏泽描述了一遍。

田晏泽眸光一冷,骂道:

“混账!”

也不知道是在骂那些不知好歹的匪徒,还是骂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下属。

浔阳府尹心里一慌,忙跪地说道:

“下属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两鬓已显灰白之色的中年知州揉了揉眉心,顿时觉得有些棘手。

他身为青州知州,平日里把控的是整个青州的事情,鲜少直接针对浔阳城相关的事务作出指示,这也是他对浔阳城内权贵士族做的一个让步,双方在明面上大抵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形势。

倒也相安无事了好几年,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做到这个位置,也见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很快冷静下来问道:

“一千多人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因为人数上千的山贼或者马贼在王朝南方是相当罕见的,大曦朝尚武,历史上一旦存在势力过大的匪贼,周边的官府便会出兵围剿,因此多年来始终只有数个人到百余人不等的恶徒在江南流窜。

“是巡夜的步卒在城头上看见火光判断的,行进速度很快,现在的话……大概几炷香之后就能赶到城下,属下先前已经紧急凋令守城戍队前往东城墙了。”

田晏泽没有说话,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办事不利的下属好歹干了件人事。

中年知州闭目沉思,左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扣桌,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习惯。

八百兵士占据城墙之利,哪怕不动用青州军,他也能确定贼人绝对攻不进来。

但他没有不调动青州军的理由。

确保浔阳城的安全是重中之重,其他一切都可以排在后面。

他不知道浔阳府尹算计到了哪一步,但这个身心皆是士族派的人至少一定是刻意压住了消息没有告诉他,直到现在才故意匆匆赶来。

调动州军是需要上报朝廷的事情,介时通报上便会写着青州知州田晏泽怠慢州务,放任匪患滋生壮大,到匪徒攻城时才亡羊补牢式地开始剿匪。

他可以辩称那是为了一网打尽所特意做的布置,但那群士族多的是手段可以证明他此前毫无动作。

这还是事情仅仅如此的情况。

“通知下去,盯紧城外,城内也别看走眼了。”

他冷冷地说道。

浔阳府尹得了命令,快步离开。

田晏泽站起身,来到窗边,向东望去,视线被府墙阻挡,只能隐隐看到些许火光。

守城兵应该正在紧急集合。

田晏泽眉头紧锁。

这件事还有许多他不理解的地方。

为什么会有大股匪贼合流?

合流之后打哪里不好,偏偏要来打这座防御稳固的浔阳?

而他正好受到本地权贵掣肘,刚刚才收到消息。

虽然可以借机参他一本,但是有意义么?

他在官场上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受到这种事的影响,甚至还不如那些流传的谣言来得有杀伤力。

疑点太多了,处处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田晏泽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干些实在点的事情。

他快步走出后堂,来到另一处书房,打开摆在桌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

里头是一块外表斑驳的金印。

青州兵符。

手持此物,便能调动驻扎在城北二十里外的青州军。

以青州军在夜间的行军速度,一来一回,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赶到浔阳城下。

他唤来一个心腹手下,代他持兵符前往城北军营,命令三千大军截断匪贼后路。

随后暗中调动这几年布置在城中棋子,盯紧各处城门,尤其是东城。

一旦有城门打开的迹象,无论是由内还是由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回报消息。

安排完这些,他才稍稍安心,负手在后,一边走一边思考。

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他所接受到的这个样子,决定把城中各个家族的家主都叫过来商议。

田晏泽不怕他们趁乱暴起发难,那群老狐狸不敢让他死在江南。

万一有什么变故,保住浔阳城才是第一位的。

他快步迈入后堂,随即全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个白衣男人坐在他的椅子上,借着烛火饶有兴致地阅览着他今晚批划到一半的文书,灯火微微摇曳,在墙上投下男人与书桌的倾斜淡影。

男人面若冠玉,三十余岁的年纪,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的红木靠椅上,房内只剩下翻阅折子地轻微摩擦声,以及那个男人平静而绵延悠长的气息。

而田晏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冷汗一瞬间从中年知州的后背冒了出来。

他是怎么进来的?

田晏泽强装镇定,挺直腰杆,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沉声问道:

“敢问阁下是何人?”

梁洵观察着站立在门口的中年男子,心中暗自欣赏。

遇事不慌张,即使很可能生死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也不卑不亢。

身为四品大员,当一位封疆大吏始终保持稳重而冷静的气势,很可能让一般的人误以为形势依然掌握在他的手上。

不一定是最能苟的,也不一定是最有风骨的,但一定是将二者结合得最好的。

梁洵温和地抱歉道:

“抱歉,私自翻看了你的文书,这是我没见过的,我很好奇。”

田晏泽面色不变:

“阁下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梁洵沉默片刻。

他原本打算在这里待满一年,但现在看来,这座江南大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安逸之地。

其实最重要的是,朗云秋很努力,她体魄的熬炼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了。

于是他心念一动,悬浮在空中,对着目瞪口呆的田晏泽笑着说道:

“我叫梁洵,是个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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