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的梦境之中，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响起。

——汝希望恢复容貌吗？

这奇怪的声音，来得过于突然。虽然对于恢复容貌，摘下面具一事非常向往，她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变得警惕了起来。

——莫非汝不愿恢复以往的美貌吗？

眼看她没有给出答案，那个声音纠缠不休地追问着她。

接下来很长的日子里，相似的声音和话语反复在她梦境里出现。她甚至怀疑有什么鬼怪缠上了自己，想要将她引向堕落。因此，她决定更加虔诚地去祭拜神明，祈求神明将鬼怪驱除。

而同一时期，那勘探矿物的团体驻留日久，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往山里带了更多的人。

在神社住宿的他们，却罔顾了她身为巫女的身份，甚至仅是支付少许酬劳，便将日常的琐事和膳食都交由她打理。虽然对方的表现十分失礼，但眼见自己势单力薄，她也只能无奈许之。

这群人声称发现了稀有的矿物，打算在山里开矿采掘。

花了一年的时间，他们修筑了通往深山的公路，然后将许多巨大的机械运到了山里。他们将一大片的树林砍伐，建立了一个驻扎的营地。在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中，山体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许多地方裸露出了寸草不生的褐色岩土来。

怀揣着既好奇又惊惧的心理，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并没有去试图阻止，或者说，她自知没有去阻止对方的能力。

而另一方，公路的开通，也让这间深山之中的神社显得不那么封闭，她也因此而更容易地接触到外界的新奇事物——这是她枯燥无聊的生活中，少数的慰藉之一。

在正式开始采掘的三个月之后，灾厄却开始接二连三地降临。最开始是矿脉突然发生了崩塌，将五六个挖矿的工人掩埋，随后在停工调查的时候，先是有人离奇失足坠崖，再是饮用的水源出现了问题，营地里的人出现了集体食物中毒……

在人心惶惶之时，人类的劣根性彻底地发作了出来，有人将指责的目光投向了临近的神社，怀疑是她在其中装神弄鬼。而由于巫女的身份的缘故，她深知自己不能就此示弱，只能声称他们的行为严重冒犯了山神，才会遭到如此严重的惩罚。

而对方虽然不信神鬼之事，但连续的灾厄显然不是巧合，一时有些忌惮她的言语。

纵然如此，开矿采掘的人们，将种种事故恶劣地迁怒于身为巫女的她。一时之间，双方产生了严重的对峙。而势单力薄的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山下的镇民——却不料镇长早就被巨大的收益蒙蔽了双眼，几乎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劝她收回那些歪门邪说，安分守己地待在那里就好。

得到回复的她，一时既是委屈又是愤怒。

随着那边对事故的调查的一无所获，她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为不妙。她发觉自己倘若继续留在神社，人身安全必然会受到威胁，因而存了些逃离的心思。

这个时候，脸上这副为了掩盖丑貌的面具，却成了最大的阻碍。

那天白天，一群最底层的矿工包围了她的神社。他们口头上声称怀疑是她装神弄鬼，实际上明显心存了欺凌弱小发泄的心思。在那一群人里面，甚至有些人是她小时候的玩伴。面对着以往令人敬畏的巫女，他们嘲笑戏弄了一番之后，大笑而去，并留下了“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宣言。

而仅仅具有巫女的名号，却毫无力量的她，守在仅有一人的神社里，不知真正的厄运何时会降临，不禁感到了几分绝望。

于是，那个声音又开始来诱惑她了——

“汝希望恢复容貌吗？”

她心想，如果可以恢复容貌的话，她第一时间就会摘下面具逃离神社，离开这囚禁着她的牢笼。可是，她分明感到了那个声音的不怀好意，不禁反问道：“你是谁？”

却不料，对方真的回答了她的疑问：“吾就是汝所供奉的神灵。”

在一瞬间，走投无路的她，仿佛真的找到了向往已久的救赎。她恍然明悟，无论是自己因诅咒被毁的容貌，还是对那群人的惩罚，都是神灵冥冥中的所做作为。她所供奉的山神，真的是存在的，只是“祂”一直都默不作声，在观察着自己一举一动，在让自己历练而已。而她竟然还在考虑着逃离神社，抛下自己身为巫女的职责……

从梦中睡醒时，她羞愧地跪拜在神灵之前，泪流满面地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在朦胧的光晕之中，她听到神灵对自己说道：

“汝只需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侍奉吾就好了。”

——不可以，这一切都是谋划已久的欺骗！

全身上下都被祥和的味道所包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这种久违的被关怀的感受，让她莫名地想要哭泣起来。同时，发自灵魂的喜悦之余，她也感到了后悔和悲伤。她后悔于这么迟才决定为所侍奉的神献上全身心的信仰，悲伤于自己今后要彻底和曾经向往的生活说再见。骨子里充满了不安分因子的她，如今竟终于要投入神灵的怀抱。她只觉全身上下都慢慢被神灵那刺眼的光芒所渗透，身子在缓缓产生蜕变……

——不要，快点拒绝！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过，她还是产生了些埋怨了心思。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神灵还是要用容貌之事来“诱惑”她呢？明明只用确切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感受到神灵的存在，让孤独的她知道有一个可以依靠和信仰的对象，她就必然会安分守己地履行身为巫女的职责，俯首祭拜。而那个时候，即使是对于寻常女子而言，最为重要的容貌之事，大概也显得无关紧要了吧？

——不是的，从来不在意人类的愿望的祂，所渴望的仅仅是……

无视了另外一股奇怪的声音，她感到神灵慢慢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那种陌生的，却显得柔和的气息，悄然包围了她的意识，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海洋里面，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慢慢地陷入了沉眠……不久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获新生，而关于历代巫女的记忆，正在她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

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她懊恼而悲伤地哭泣了起来。

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她为曾经的自己的“死去”而悲泣。

至于浅见里杉，则从附身的少女身上，将自己的意识剥离了开来。眼角也依稀带着泪痕的她，看着那位跪立在那儿，正在嘤嘤哭泣的少女，一时感到了很深很深的疲惫感。

差点深陷“故事”之中的她，即使在关键的时候清醒了过来，却也只能让自己避免被迷惑。终究是故事的阅读者的她，显然没法去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

深吸了一口气，浅见里杉决定回归冷眼旁观的模式，用清冷的声音问道：

“那么，神灵的愿望是什么呢？”

“成为人类。”自嘲地笑了笑，她自问自答，揭晓了那个隐晦不明的答案。

说着，浅见里杉看着那位可怜的少女，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来。

“这个时候，我应该叫你什么呢？”又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问句。

时空倏忽流转，浅见里杉看到那位名叫“菁竹”的巫女，款款地站了起来，转向了自己。和曾经带着面具的神秘可怖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脸上露出了娟秀貌美的面容。只见她虔诚地对自己行了一个礼，深情告白道：

“不管你决定怎么叫我……从接触到你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就算被你发现了这个事实……可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隐瞒……而你最终会接受我的，不是么？”

——在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神灵，愿望却是成为人类……这也是关于历代巫女的真相。

终于彻底知晓了这段充满了欺瞒的历史，浅见里杉感到了很深很深的忧伤。她又多看了一眼前方的“菁竹”，抿起了嘴唇，终究是摇了摇头。

接着，她径自走出了这间神社。

在昏暗的天空之下，大地仿佛遭到了炙烤一般，裸露出了深邃的赤色。

不远处的那颗庞大的巨树，依然矗立在那里。狰狞可怖，遮蔽了天空和大地。就和之前一样，无论被她消灭多少次，都会顽冥不化地脱胎重生。浅见里杉看着那颗奇怪的巨树，一时面带悲悯之色，不解地问道：

“既然你就是所谓的神灵，那它是什么？”

一路跟在她的身后的“菁竹”，则轻声回答道：

“那才是真正被人类所信奉的，曾经和我是一体的，被我抛弃的一部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因为在人类的心目中，山神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存在。”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巨树，只见一抹冷笑浮上了浅见里杉的神情，她头也不回地问道：“在人类的心目中，所谓的山神，似乎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存在？”

外表为“菁竹”，实际上早已被异化的巫女，在举止上依旧无懈可击，只见她微笑道：

“的确，一切皆拜人类所赐。”

一时紧握了拳头，浅见里杉骤然转身，死死地盯着巫女，冷声道：

“这副人类的躯体，也是被你使手段掠夺占据的。”

只见“菁竹”摇了摇头，神情柔和地说道：

“并非鸠占鹊巢，只是我‘成为’了她们而已。‘我’包含了她们，她们也同时就是我，融为一体，并无彼此之分……看到了刚才的故事，想必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无力感渐渐地从身体里泛起，稍微低下头，女孩咬了咬嘴唇，脸色不善地说道：

“欺骗，隐瞒什么的都已经够了……告诉我你的真正目的吧。”

“消灭所谓‘山神’的存在。”视线从那颗巨树上移开，转到了女孩那清冷的脸庞上，菁竹的音色柔和依旧，“以及，布下了这样的一场赌局……是因为，你就是命中注定的人选……我想成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