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一个傍晚,在清水堡山下那片未命名的湖边,一名身着白裙的女孩脱下了鞋子,一步步地朝着水中走去,她将衣裙浸湿,是想让自己能更快地沉入湖底。

湖水温柔而死寂。在十多年前,这里是她的摇篮,而今她又决定回到这里,决意再次投入水的怀抱。一个人无法选择如何生,如何活,但至少能够选择何时结束——一个柔弱的灵魂,懵懵懂懂地经历过十数载,而最后却选择站在这里,不再去回头看这世间最后一眼。

微波荡漾,余晖将褪,湖水漫过腰际,包裹着轻盈的身躯。望着眼前那黑色的深潭,仿佛通向未知的渊薮,女孩有些畏惧了,她在微微战栗。水面起起伏伏,人仿佛也跟着一起移动,一股眩晕感袭来,她后退了一步,却没有站稳,于是摇摇晃晃间仰面倒向了身后。湖水灌进了她的口鼻,温柔的水霎时间变成了最无情的凶手——无形的影子将她慢慢拖入水底,将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

湖水侵入口鼻,引起了她剧烈的呛咳,肺内的痛苦在此时远大过窒息的感受,一团温和的水在此时足以敌得过剧烈的毒药,烧灼与腐蚀着她原本鲜活而温暖的身体。

湖面平静无波,夜色之下,黑水掩去了一切挣扎的声音,一场恶行被伪装得宁静而平和。

艾琳德是否该庆幸,自己最后活了下来?

假如自己死了,泰莉安会后悔吗?如果能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她想——自己一定会感到快慰,就好似复仇得逞一样。但她最后得以生还,由此便能够看到这丑恶的世界继续运转下去。

也许活着也不赖,艾琳德至今也没有勇气再去死一次了。若自己的生活也是一部小说,她倒是想看看,这烂故事究竟要如何收尾。

溺水后的第二天,艾琳德苏醒了,当时,泰莉安就坐她身前。泰莉安在哭,艾琳德头一次见她表现得如此无助——没有想象中的快慰——她也变得有些难过。

女人总喜欢哭,有时就像孩子一样——清水堡中的魔女也是如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互诉衷肠,达成谅解。艾琳德看着泰莉安,迷蒙了一阵子后,才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做过的那件傻事……真的像是还在做梦一样。

泰莉安陪伴了她整整五天,陪她说了许多的话,但到了最后,那女人却仍未“坦白”,这让艾琳德有些失望。

直至今日,艾琳德也一直不明白,为何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女孩,会有那样的“勇气”。

临近中午时,伊芙与希歌妮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会尊重你的意见。”希歌妮抬起手,一本书凭空出现在了她手中——那是一本有着漆黑皮面的厚书。她将这本书放在了伊芙面前,说道:“你能这样选,我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要说为什么……因为泰莉安指名说,要把这本笔记送给你。你们两人只见了一面,却像是一对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泰莉安尤为信任你——也许这真是你从伊葛兰那里继承下来的友谊也说不定。透过一枚硬币,你能够看到她的心灵,而她何尝不是如此。”

“她要把这东西交给我?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艾琳德?”伊芙并未去动那本书。

“为什么是艾琳德?”希歌妮反问她——这女人笑得意味深长。

“因为……她们的关系好像有些特殊。”伊芙回答,“艾琳德最近情绪总在波动,泰莉安的离开给她的打击很大。”

“你知道为什么吗?”希歌妮又问,她似乎意有所指。

“您的意思是——”

“首先要说的是——咱们现在是在说别人的秘密。”希歌妮说,“所谓秘密,自然是不能有太多人知道,但另一方面,如果保守秘密的人消失了,那秘密同样也不能称得上是秘密。”

“您准备对我说什么?如果涉及到您说的秘密,那我觉得还是不要知道才好。”此时,伊芙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伊芙,你身处于奔龙堡与清水堡之间,如果有一天,我和海德夫人都不在了,艾琳德就要交给你来照顾,而她的秘密……也自然要由你来保守。”

“我?”伊芙很是吃惊,“为什么会是我?”

“你理解泰莉安的感受,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艾琳德的出身。”

正如希歌妮所说,伊芙的确从那次短暂的心灵触碰中,隐约察觉到了泰莉安内心深藏的不同寻常的感情——她的深爱、她的愧疚,以及她的专一。

“泰莉安就是艾琳德的生母。”希歌妮说出了谜底。

即便是隐约猜到了答案,伊芙在此时也仍有些吃惊。

“那……她的父亲又是谁?”结合希歌妮刚才说的话,伊芙总觉得这才是她想说的……真正的“秘密”。

希歌妮压低了声音,“艾琳德的父亲,就是哈克森·海德。”

伊芙瞪大了眼睛,她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事——艾琳德的父亲居然是那位海德大公。听到如此“秘密”,她现在心里有些乱糟糟的,这答案的确很出乎意料,而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却又有更多的疑问从她脑海里涌出。

“海德夫人……她也知道这件事?”

“她知道。爱克芒娜与泰莉安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她们两个也有交情……起初就是通过这样一个男人。”希歌妮说这话时很平静——她一直都是这样心平气和,像是把一切个人情感都隐藏了起来。

“所以,哈克森·海德就是泰莉安的爱人。”伊芙皱着眉头,“可我那天听泰莉安说,她的爱人,嗯……并不是正常死亡。”

“哈克森的确是投湖自尽的。”

“这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您确信?”伊芙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样的耻辱,圣丰岳是不会对外人说的,他们只对外宣称,海德大公是战死的——而且没人会拆穿他们,毕竟大家都要维持脸面。”

所以,祸革知道这件事吗?伊芙想起了自己的这位龙族朋友。海德大公的离去,显然对祸革也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就像今天的泰莉安之于艾琳德……说起来,祸革曼宁与艾琳德能称得上是兄妹关系吗?

少女在想着心事。而在这时,又一幅记忆中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曾坐在祸革的头上,在昏暗的湖底眺望水面,阳光在洞穴般窄小的天空中投射下来,聚成冰冷而摇曳的一束。祸革只说他喜欢待在那里,可那时他的真实想法又会是什么?那里又会不会是海德大公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海德大公……他是在哪座湖里自杀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希歌妮。

“我不清楚,这件事是我听泰莉安说的,而泰莉安起初又是从海德夫人的来信里得知这件事的,所以你可以去问这位海德夫人,又或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惹得她伤心。”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海德大公有一个亲生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琳德是哈克森·海德的继承人。”伊芙恍然。

“是这样,不过,艾琳德不会愿意坐在那间破旧城堡中的,而且她也没能力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但……如果她能指定一位代理人,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所以这位代理人……就是我?”

“只能是你。”希歌妮说,“只要有建国者在,克利金就仍会是一个整体,但终有一天,建国者也会归于尘土,到那时,为避免他们各行其是,就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去作为各方势力之间的桥梁,去制约他们,让这样一个国家免遭四分五裂的下场。”

清水堡、圣丰岳、逻各斯院,以及那些遥远的,又或是更深处的势力……希歌妮希望伊芙能够担以重任,成为克利金背后的人物,但伊芙却对此并未有过半分的欣喜——她的心中只有担忧。

“我……真能成为那样的人吗?”一种茫然的情绪,从她的心底弥漫开来。

“能够成为桥梁,其本身必然也是坚不可摧的,并不仅仅因为你是哈维因的女儿。”希歌妮看着窗外,“至少,这世上还找不到像你这样合适的人选……我们清水堡不存在,圣丰岳的阿斯德也不行,而沸蒙城的那些少爷小姐们,他们只要不惹祸那就谢天谢地了。伊芙,不被欲望所驱使的人,才是我们现今所需要的人,想维持一个现状,甚至要比当初的野蛮扩张年代所要付出的努力更多……你缺乏自信,这也许是性别造就出的一种含蓄,但在我看来你其实并不差,比起同龄男子,你甚至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内心,只是你还不曾发觉这一点——能感受到身上的重担,却未被这份重量压垮……我想,你应该试着像男人一样思考,在态度上更积极一些,别把他人给予的好处当成是负担——要知道,女人的天性本不该如此。”

“即便是男人,也不都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他们生来就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希歌妮说,“你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天生强大,而你……却需要自己去争取——你需要为此而斗争,要让他们不得不去尊重你,如此才能成为真正独立的人,就像当年我和泰莉安那样。”

在这样一个时代,女性在社会地位上所处的劣势是显而易见的——希歌妮或许能称得上是一位女性主义者,而她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凭借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同类,而非用来谋取更大的权力。

“您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我。有人向我提过类似的想法,但那时咱们还未见过面,所以我并不赞同。”希歌妮摇了摇头,“也许是你说过的某句话,让我临时改了主意。伊芙,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环境很好。”

“艾尼叶曾经说过,亲手搭建起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她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幸福的事。我和泰莉安也一样,这些年以来尽心尽力地编织着清水堡的方方面面——只有真正为之付出过,才知道眼见的有多么美——平淡不是虚度,你想要的那种生活并不是你现在的年纪该考虑的事。”

伊芙并不见得能完全听得进希歌妮的规劝,但对方的一番话也让她想起自己在进学院前的那段时光——她那时是因为太无聊才听了茂奇的建议,去了奔龙堡,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事。

如果年轻时没有一两次因冲动而去行动,生活中没有一两件能够值得铭记的闪光点,或许就真的是希歌妮所说的那样,老来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看到的就只是虚度过的一生。

“我想再考虑一下,可以吗?”伊芙说。

“当然,咱们不是在下决定,只是在谈论一种可能性。”希歌妮说,“而且,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打算告诉艾琳德这些事,所以也请你帮忙保守秘密。”

关于“可能性”的话题,她们就聊到了这里,在此之后,她们又谈论了一些有关“魔法应用伦理”方面的课题——这是伊芙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一门学科。

直到中午,伊芙才从希歌妮的住处离开,她听从对方的建议,带走了泰莉安的笔记。

伊芙离开之后,一名身材魁梧的摩德萨人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坐到了希歌妮的对面——也就是伊芙方才坐过的位置。这名男子从一开始就一直坐在里间,隔着一堵墙听着外面两人的交谈。

如果伊芙看到此人,或许会感到惊奇——此人正是沸蒙“老朋友”之一的基米罗斯·麦络拔,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他可以是商人,作家和教师,也可以是魔法师或画家。

可他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呢?

“我的这位朋友总是缺乏主见,若不提相貌的话甚至都有些平庸,但这不是问题——如果你用力挤一挤,就总能从她身上挤出一点东西来,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基米罗斯说,“也许她并不适合作为你的继任者,但重要的是,不能让圣丰岳得到她。”

“逻各斯院倒似乎很想让她成为圣丰岳的领袖。”

“这有个前提——圣丰岳所谓的‘领袖’,究竟是傀儡、是象征,还是未来的主导者。伊芙在这里刚好能成为一个平衡点,每当有人在她身上压筹码时,就会引来更多的人在同一场赌局中压上更多筹码。先是圣丰岳,然后是逻各斯院,其次是审查所与复仇会,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逻各斯院见情况不妙,便又找到了你……事到如今,甚至连洛明各人也来添乱,他们倒是比咱们慷慨得多,一出手就是一个封爵——不仅如此,还要附赠一条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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