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巅,此处已是人间绝顶。

无论是位置,还是人,皆是如此。

罡风呼啸,却吹不散浓重的劫云,铺天盖地的黑云几乎覆盖了整座山脉的天空,低处山林中鸟兽瑟瑟发抖,拼了命地寻找躲藏之处,即便尚未开启的灵智也足以让它们感受到天灾将近的恐惧。

两道人影伫立在山峰之上,这么形容可能并不准确,应该说,其中一道人影是跪坐着的,身上缚满了黑白色灵力化成的锁链,以其为中心,方圆十丈的范围里,尽是充满肃杀气息的的繁密阵纹。

被锁之人重伤垂死。

他艰难地睁开疲惫的双眼,望向不远处的另一道身影,喉咙中发出沙哑而无力的声响。

“咳……辞……咳咳……辞秋……”

那道在他眼里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身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专注地盯着天空中不断翻滚的雷云。

他无声地苦笑,也对,自己身上这封魔的锁链,还有周围地面上号称可以逆炼阴阳,破碎虚空的绝天大阵,不都是她亲手布下的吗?

事到如今,她又何必同自己搭话?

所期待的那些许怜悯之心,想必早已在百余年的漫漫修行中消磨干净了,如今,唯有证道而已。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袭绛衣,沉默不语。

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身死道消,曾经所珍视或不珍视的过往竟一一在眼前闪过。

“原来……走马灯,是真的啊……”

双目中映出的分明是那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仙子,心底浮现的却是领着自己漫步在山花之间,笑靥间看痴了他的师姐。

那些岁月宛如海中清玉般珍贵而纯洁,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回忆。

虽然这一辈子似乎很快就要到头了。

可究竟他们又是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或许,真的是他错了吧。

天生魔胎,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世上,注定被天下人共伐,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陌生人手里,倒不如献祭给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助她完成这绝天大阵。

只是。

她伤了他。

她困了他。

现在,她还要杀了他。

当下已是筋脉尽断,全身的骨头想必没有几处是完好无损,体内甚至还有一股肆虐的灵力在横冲直撞,叫人痛不欲生。

虽然这一切,比起在心上插的一记狠刀,都不算什么。

想要他的命,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他突然有些自嘲,只怕是将死之人才会有这般想法,若她真的过来直说要你的命,自己真的会给么?

人总是贪生怕死的。

自己不够爱,也就别怪她不念旧情了。

劫云突然下沉了几分,雷声轰鸣愈发明显,仿佛下一刻就要自九天之上汹涌而下,惩罚这些逆天而行的修行者。

他知道,渡劫马上就要开始了。

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浩瀚无比的灵力自绛衣身上倾泻而出,两只纤纤玉手竟以无法察觉的速度飞快结印,几乎是瞬间将灵力化作数百道一人大小的飞剑,于周身组成相互联系的剑阵。

太虚圣地至强的绝学——无相剑阵。

八千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完整唤出的完美剑阵,如今在女子的手中实现。

面对天劫,任何法器、丹药皆是身外之物,会在天威之下瞬间失灵,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修行者日复一日打磨出的道行。

单脚一踏,渡劫期圆满境界的她刹那间冲天而起,看上去如飞蛾扑火般地闯入劫云之下。

与此同时,蓄力已久的天劫也瞬间迸发,一道煌煌天雷直插而下,声势之大,照得方圆百里内竟于瞬息之间宛如天晴!

轰!

劫雷与剑阵对撞,那惊天动地的声响猛然扩散,本就重伤在身的梁洵却丝毫不担心,因为那汹涌而来的音波在触到绝天大阵的一刻便悄无声息的消散。

第一道劫雷渐渐消散,悬浮在半空中的女子身形显露出来,周身尽数剑尖指天的无相剑阵几乎看不见减损,不愧是太虚圣地自诩杀伐从无敌手的究极法门。

或者说,不愧是走到天下绝巅,被誉为前后三千年最是惊才绝艳的宁辞秋。

似乎是不愿意给这逆天而行的天道贼子喘息的时间,劫云马上酝酿出了第二道雷劫,这一次,那宛如天神之剑的雷电,竟粗壮如山岳!

仿佛要切开天地一般的雷电霎时间劈在宁辞秋身上!

山顶上被绝天阵囚禁同时保护着的梁洵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倩影,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渡劫期圆满的修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他梁洵自然也未曾见过他人渡劫,但根据书上记载,劫云所劈出的天雷至多也就刚好覆盖一个人的大小,哪有如现在这般,仅仅第二道雷便如此声势可怕?!

也许老天爷终究是害怕了宁辞秋不讲道理的才华。

梁洵的心开始紧张起来,哪怕宁辞秋要拿他当祭品,他也绝不愿意看到她死在天威之下。

他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

师姐说东,便朝东走。师姐说西,便一路向西,绝不回头。

这么多年,他好像压根就没变过,始终是那个跟在师姐屁股后面的小师弟。

雷霆散去,梁洵拼尽肉眼凡胎的目力,才勉强看到那似乎有些许灵力不稳的身影。

但无相剑阵依然完整。

第二轮,还是她赢了。

梁洵刚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劫云忽然之间疯狂涌动起来,再次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原先平铺开来的黑色雷云朝着宁辞秋的正上方汇聚起来,形成一道庞大无比的漩涡,漩涡上层层叠起的云边时不时冒出呈现黑紫色的诡异雷电,天地之间不知不觉充斥着一股令人恐惧的威压,压的周遭生灵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在煌煌天威下俯首称臣,吓得肝胆俱裂。

面对这几欲要毁天灭地的威势,唯一一个能面不改色,心无旁骛的生灵,就是承受威压最大的宁辞秋。

绛衣女子如羊脂软玉凝成的皮肤上没有丝毫因恐惧而生出的冷汗,黛眉平静如遥远的青山,双眸似古井无波的湖面,仿佛这灭世的狂雷不是为她而来,她就只是在此遗世独立,跳脱出天地之间。

此刻唯一能证明她便是渡劫者的,仅剩下那双不断变化结印的素手,身遭围成一个球形的灵剑阵随着手印开始变化,竟如同劫云般缓缓凝聚成一把散发着耀眼白光的巨剑!

梁洵忽然明白了。

天道急了,所以不按过往记载的那样安排总共九道或者十二道雷劫,而是准备一锤定音,汇聚雷云用以打出一记至强的雷劫。

宁辞秋知晓了天道的打算,干脆也以攻代守,直接毕其功于一役,就看她与天劫孰强孰弱。

这是唯有宁辞秋才敢做出的事情。

只有无匹的自信以及与之对应的强大实力,才能支撑一个人做出这种选择。

“没想到我都要死了……还是会被她震撼到啊……”

梁洵脸上苦笑,眼中却满满的都是那个人散发出来的夺目光芒。

雷云怒吼!

居然冲出一道金色的闪电,仅仅是波动的气息便让身在绝天大阵中的梁洵疯狂颤栗!

白光与金光终于相触,宛若两条天龙在空中完成了厮杀。

仅仅一瞬间。

两者碰撞产生的力量便冲散了接近千丈厚度的雷云,同时下方的山脉无声地湮灭。

日光重新照耀在了剩余的山脉与中间方圆数千丈大小的巨坑上。

宁辞秋缓缓降在绝天大阵旁,口吐鲜血,这是正面承受天劫至强一击的代价。

梁洵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转移过,他现在甚至有些激动,哪怕马上要死了,可他毕竟即将见证自玄灵圣者后两千八百余年来的第一个飞升者。

而他的生命将亲自参与这个过程。

宁辞秋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抓紧调息,平复体内紊乱不堪的灵力。

击溃天劫只算完成了一半,想要证道飞升,必须破碎虚空,打开人界与仙界的通道。

但由于天道自历史长河上游发展至今的强大,两界之间的壁垒愈发坚固,早在好几千年前,就到了仅凭人力几乎不可能做到的程度,而到了如今,即便是宁辞秋也很难。

于是就有了以阵法开天的路数。

无数阵法大师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呕心沥血地研发,只为完成能够短暂击碎天幕的仙道大阵。

这其中最强的,便是当下囚着梁洵的绝天大阵。

以魔血为祭,圣血为引,撬动乾坤,逆炼阴阳,绝此青天!

梁洵神色平静地凝视着缓慢调息的宁辞秋,忽然笑了出来。

“辞秋,你好像睡不安稳的小白兔噢。”

女子置若罔闻,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梁洵也不管宁辞秋是封闭了听感亦或是不愿理他,只是自顾自的用虚弱的声音说下去。

“辞秋,你还记得当初练剑的时候,我说师姐师姐你这一剑好像猛虎下山,威风凛凛!你却提着木剑追杀我追了半座山吗?我是真心夸你的,真的。”

“辞秋,我突然想起来,师父当初捡我回来的时候,好像说过我身上带着几枚形状独特的木片,不知道会不会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是师父后面说那只是我那时太紧张就近从木头上抓下来的普通木片而已。”

“辞秋,清山城门口那家特别大的集市,你记得吗?是我说要带你去,还是你说要带我去来着?我……哈哈……我也不怎么记得了……”

“辞秋,徐州玉泊湖的那些惹人恼的肥鱼,你还想吃吗?那时候你被这群灵鱼在船上耍着玩儿,我当时就发誓了,一定要帮师姐报仇!可书上的主人公个个是烤鱼好手,我却怎么烤都烤不香,到现在都学不会。”

“辞秋……”

他只是一点一点说着,一点一点地把想对她说的话一股脑儿的告诉她,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梁洵泪眼朦胧。

会不会,她无意间撞破自己天生魔胎真身时,他就已经死了。

因为自那时起,宁辞秋的心里,想必就没了他的位置。

活了八十几年,换做凡人或许早已是勘破生死的年纪,可他的眼泪却止不住地留下来。

梁洵拼命的用手抹去眼泪,可再怎么擦拭都好像没用。

“辞秋,我害怕……我不想死……”

只是。

她站起身。

启动阵法。

凌空虚踏。

步步登天。

直到男人的身体炸裂成齑粉。

她都未曾回头,听过他一句话。

没再看过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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