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着燕晴白皙的小手和手中清澈的酒,嘴角微微上扬。
酒被燕晴放在了桌上,“你帮我想主意,我请你喝酒。”燕晴眼睛里含着笑意,因为刚喝了点儿酒,双眸中虽无醉意,却依然泛着亮光。
青衣迎着燕晴的视线,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五良液虽好,却依然辛辣。青衣吸一口气,见燕晴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露出一抹笑容,说道:“为什么要杀金不换?”
“有仇。”燕晴道:“我大哥二哥,死于他手。”
“为什么要我出主意?”
“我想不出好主意,你刚好过来。”燕晴道:“动动脑子而已,惠而不费。你帮我,我请你喝酒。之前你绑架我的事情,咱们也可以一笔勾销。”
青衣的手指捏着酒杯,让酒杯在桌上旋转。酒洒出来一些,沾湿了手指。他的目光盯着洒出来的酒水,沉吟良久,说道:“他只是一条咬人的狗而已,你若想报仇,应该找你真正的仇人。”
“你说皇后?”
“是。”青衣道:“不如留他一条狗命,利用他来对付皇后。”
燕晴却笑着摇头,后仰着身子,一条腿抬起来,踩在桌子的横撑上,“其实呢,我两个哥哥,我都没见过。要说有什么多深的感情,不惜冒险为他们报仇……过了。我要杀金不换,就是觉得他会杀我。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至于皇后……不好办呐。”
青衣笑道:“好办。随我一起造反。莫说杀皇后,就是弑君,也不是不可能。”
“你来找我,就是要劝我造反?”
“是的。”青衣道:“我刚从西戎那边回来没几天。在那里,我见到了被西戎虏去的梁人。他们成了西戎的奴隶,每日里要干很繁重的活,却又总吃不饱。有那么一个男子,起初还是个壮汉,甚至还会点儿粗浅功夫。我问他,为何不跑。他说跑不掉,还说有个同伴逃跑被抓了回来,他亲眼看着那同伴被西戎人剁碎了喂狗。后来,我临走时,又去看了那壮汉,他已经饿成了皮包骨。我问他想跑吗?他有气无力的回答我说没力气跑了。”说到此,青衣又端起酒杯,灌一口酒,再度看向燕晴,“你和晋王,应该快要走投无路了。造反,是你们最好的选择。等到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要再做选择,怕是已经没了选择!”
燕晴讪讪一笑,说道:“行啊,想劝我造反,就先帮我杀了金不换嘛。等金不换死了,咱们再好好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杀掉皇后。”
青衣笑了起来,明显不信燕晴的鬼话。
“对了,你去西戎做什么?难不成真的要勾结西戎人?”
青衣点了点头,“是啊,我已经跟西戎皇帝商量好了,待秦王这边正式起兵,他们就会出兵攻梁,兵发泰州,然后南下楚州,经荆州,直逼中州。届时,秦王大军当已兵临京师城下。不仅如此,北方胡国亦会配合南下晋州,威胁燕氏祖籍燕州。”
“这般重要的信息,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向皇帝邀功?”
“皇帝应该已经知晓了。”青衣道。
“阳谋?”
“算是吧。”
“你祖籍哪里?”
“扬州。”
“不怕家乡同胞生灵涂炭?”
“我是以家乡同胞待我的方式,回报同胞。”
燕晴皱了皱眉,他明显的感受到了青衣桀骜不驯的情绪,甚至还有些戾气。她想了想,问道:“身为梁人,引异族、卖疆土,害同胞,覆国家。你不担心将来被后人唾骂?”
“《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青衣道:“这天下,亦是异族的天下,非梁人独有,亦非燕氏家产。所谓疆土,非我祖宅,与我何干?所谓同胞,不过邻居罢了。与恶邻为伴,杀之,理也!所谓国家,燕氏之国。《孟子》云:‘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燕氏待我如蝼蚁,我视燕氏为寇仇!”顿了顿,青衣朗声大笑。“后人唾骂?如恶犬吠也!”
燕晴沉默不语,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又看着青衣,讪笑道:“你这人……”
“如何?”青衣问。
燕晴摇头,没有回答,放下酒杯,又道:“不要扯那么远了。赶紧给我想个办法。不杀了金不换,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啊。”说罢,挽起袖子,露出雪藕般的手臂,抓了一块肥的流油的肘子,啃了起来。
青衣看了看满桌的美食,再看吃的津津有味的燕晴,展颜而笑,身上的戾气尽去。顿了顿,唏嘘道:“猪羊护主,锅中烹也!”话音甫落,却见燕晴抓起了另一个肘子,丢了过来。
青衣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沾了满手的油。
“味道还不错的。”燕晴道。
青衣犹豫了一下,还是尝了尝。
味道确实不错。
“如何?”燕晴问。
“还行。”青衣道。
“这盘羊杂的味道也很好,尝尝看。”燕晴说着,发现并没有多余的筷子,也懒得招呼小二,干脆将自己的筷子递给青衣。
青衣倒也并不嫌弃,接过筷子,尝了尝羊杂,点头称赞。“可以。”又吃了几口,忽然察觉到气氛不对,抬头看向燕晴,才发现燕晴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他愣怔了一下,心中一惊。“菜里有毒?”
“是啊,有毒。”燕晴说道,“吃过了之后,就会念念不忘,就会日思夜想,就会还想吃。”
青衣惊讶的看着燕晴,过了一阵儿,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猪肘子和面前的羊杂,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猪羊护主,锅中烹也”,恍然大悟,之后失声笑了。
燕晴也跟着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肘子,拿起手帕擦拭着手上的油。油渍太重,怎么也擦不干净。干脆倒了一杯茶水,一边用茶水洗手,一边说道:“猪羊拼命的反抗,最终无非就是换了一口锅而已。啧,没什么意义。身为桌上食客,换一张桌吃饭,也没什么意义。”
青衣笑而不语,继续吃着羊杂,又夹了一口素菜,再喝一口小酒,竟是怡然自得。
燕晴的腿蜷的累了,干脆直接搭在了桌角,摇晃着小脚,慵懒的陷在椅子里,看着对面进食的青衣,说道:“听说秦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算是国色天香。”
“是的。”
“将来,送我吧。”
青衣愣了愣,摇头道:“不,我打算自己留着。”
“一人一个。”
“也行。”青衣答应的爽快,却又看向燕晴,皱眉问道:“你真是男子?”
“废话,掏出来给你看看?”燕晴道。
“行啊。”
行……
行个毛线!
这个天生反骨、毫无底线的混蛋,怎么不按套路说话呢?
“算了,我怕你自卑。”
“自卑的可能是你。”青衣笑了,语气中竟是带着一分挑逗:“不信的话,我掏出来给你看看?”
燕晴嘴角一抽,张了张嘴,却又啐了一口,翻着白眼,看向窗外。
秋高气爽,微风和煦。
嗝儿……
燕晴打了个嗝儿。
吃饱喝足,又窝在椅子上,感觉有些气息不畅。
“厕筹上下毒,亏你想得出来。”青衣道。
“嗐!可惜还是没有毒死他。不过,那毒若是没有清除干净,容易发痒。嘿,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帮他止痒。”
“我对男子没兴趣。”青衣起身,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给自己倒酒。
燕晴瞥了青衣一眼,见他吃得津津有味,讪笑道:“你不怕我在酒菜中下了毒吗?”
青衣笑了笑,没有回答燕晴的问题,反而说道:“要杀金不换,其实也不难。”
燕晴眯着眼睛,“哦?”
“我帮你杀了就是。不过不是现在。”青衣道:“等他回京,我会让他死在皇宫里,死在皇后面前。在他回京之前,应该会对你动手。你小心一些。”又喝了一口酒,青衣闭上眼睛,皱了皱眉。酒太烈了,他又不善饮酒,此时竟是脸色微红。看向燕晴,看着她被微风撩起的刘海和那娇嫩的脸蛋儿,青衣笑道:“好好活着。”
燕晴有些狐疑的看向青衣。
青衣说道:“你若是现在死了,我会心痛。你若是几十年后死了,我大概会觉得无所谓。”
“为何?”
青衣起身,身子竟是晃了晃。显然,他不胜酒力。看着燕晴,他走过来,一直来到了燕晴面前,之后竟是忽然俯身,嘴唇几乎贴在燕晴唇上,一双眼眸中,带着些许醉意,一只手更忽然伸出来,捏住了燕晴的下巴。
燕晴没想到青衣会如此孟浪轻浮,错愕的愣住了。下意识的想要起身推开青衣,可身子陷在椅子里,稍一动弹,竟是差点儿亲在青衣唇上,吓得她又老老实实的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青衣笑了笑,低声说道:“因为几十年之后,你会老去,容颜不再。我又岂会因为一个满面胡须的男子的死而心痛呢?”言毕,放开燕晴,转身离开。
燕晴霍然起身,张口想喊守在楼梯口的来福等人拿下青衣,可一张嘴,却又迟疑——他敢如此放肆,定然有恃无恐!与此人结怨,怕不是好事儿!随即改口道:“下楼梯小心点儿,别一脚踩空,再摔死了!”
青衣没有回话。
片刻,燕晴来到窗边,看着楼下青衣离去的背影,柳叶弯眉皱了皱,轻声叹气。
凤雏归巢,卧龙藏山,唯有青衣在人间。
能名满天下之人,果非浪得虚名之辈。
此人极有胆识,能言善辩,又足智多谋,更毫无底线……
他既然一心想要搅动风云……
必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种人,不可交!
当敬而远之!
……
石府。
石乐天正在收拾行囊。
石易痛心疾首,无可奈何,却又不甘心。“儿呀!你有何不顺心之事,尽管跟爹讲!何必非要远行啊?人离乡贱,你又没有出过远门……”
“我欲行万里路,寻伐木摘果之法。”石乐天手下不停,继续叠着衣物。
石易知道石乐天关于“伐木摘果”的一段话,皱眉道:“那也不必远行啊!秦王……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大可等一等!这棵大树,自有人伐!”
“无非伐旧木,栽新树罢了。”石乐天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许多,终于明悟。历朝历代,王朝更迭,无非伐旧栽新而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民不聊生。我辈有志之士,当寻万世太平之道,保天下苍生世代安康!”
收拾好了行囊,石乐天大踏步出了门。
到了街门口,却又驻足。
不是因为石易老泪纵横的拉扯,而是因为他临走之前,还想见一个人。
虽不知她为何要装作男子。
但想来他日再见,应已为他人妇。
——不,她已为人妇。
她的丈夫,是今科探花魏庆书。
……
城北,隆江故道。
魏庆书浑身尽是泥污,与一旁辛苦挖泥的百姓无异。
实在是太累了。
他扶着铁锹,站直了腰,环顾周围。
许多百姓都累的够呛,却不敢如魏庆书一般停下来休息片刻。
河床上的淤泥依然还有很多,今日清理干净了,他日还会积沉。
不远处的城楼上,有人正在吃酒。
不用去看,也知那是昭和三友。
魏庆书想起了当初在御书房中与皇帝的对话。
“圣上,臣欲吏部当职,为我大梁肃清官场!还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皇帝笑道:“与乾坤何干?脏的是人心。”
……
人心未必是最脏的,却从来都是最易脏的。
特别是商贾。
商贾逐利,最易利欲熏心。
身在江南的林寒涧听完了一个掌柜兴奋的汇报,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个生意能谈成,你功不可没,待此事之后,自会奖励与你。先去忙吧。”
掌柜的喜滋滋的告退。
林寒涧看着那掌柜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嫌弃和厌恶。
林父看在眼里,拍了拍林寒涧的肩膀,叹道:“儿啊,你之前不怎么过问家中商事,一时间看不惯,也很正常。以后啊,慢慢会习惯的。商贾么,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林寒涧苦笑,说道:“商贾逐利,真是……”
“商贾逐利,如士子挣名,本也无错。”林父道:“既然吃了这碗饭,就别嫌弃饭里有沙子了。将来你若是科举高中,进了官场,还会见到更多不堪入目之事。是不顾一切的反对?还是直接辞官不做了?”
林寒涧哑然。
林父道:“你着人暗中给那几个小商户送去一些补偿吧,莫要让他们亏了太多。”顿了顿,又道:“经商之道,就是为官之道。此时你尚未高中,为父说的话,你或许还能听得入耳。待到将来,为父这个商贾在‘林大人’面前,便是人微言轻了。”
林寒涧拱手欠身道:“儿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