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载岁月,却什么也没留下,登顶青天,却什么也留不住。

洛水烟漠然地注视着头顶劈落的雷劫,毫无反抗地张开双臂迎接它。

要说在这茫茫岁月中,唯一鲜明的色彩,就该是我那可怜的徒儿易行了吧。

滚滚劫雷将这道瘦削的身影吞噬。

在雷光及身的那一瞬间,洛水烟的记忆不断闪回,渡劫仙的思绪何等迅捷,这短短的一瞬,足够她回忆过往的千万个日出日落了。

还记得刚找到那易行的时候,是在一个不入流的邪教下属的小矿山里,甚至都称不上是邪宗的地方。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数年如一日地坚守本心一人不害。

刀斧临身时,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辩解、求饶。

如果不是最后居然连称得上穷凶极恶的矿山‘同僚’们都在帮他说话,他们当时或许就错过易行了。

易行是个很有天赋的弟子,只是天赋并不显现在直观的修道速度上,而是显现在心性和灵台清明。

她洛水烟挑中易行,也不过是因为他近乎无悲无喜的心性。

像是他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哈,要是没走上修道的路子,我这徒儿到凡俗应该也能闯出一番名堂。

再到后来,哪怕是被选为弃子送去魔门当卧底,他都毫无怨言,只说不会丢了洛水烟这个师父的人就去了。

他做得很好,就是回来的时候少了支腿和一只眼睛。

那是邪功所致,绝无痊愈的可能性——或许有吧,可那时候洛水烟并不在乎这个可有可无的弟子。

现在想想,他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再后来,她身受剧毒,一身修为消失殆尽,身边只有易行这个残疾又因面部缺失而丑陋的徒弟。

她一度以为易行会对她做点什么,比如借修为之利来好好宣泄一下这些年因为她这个师父失职而导致受到的冤屈。

可他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带着这个拖油瓶东躲西藏,在最后迫不得已治伤的时候,他……

“师父在上,原谅徒儿的失礼,眼下还是疗伤最为重要。”

在疗伤时,他把另外一只眼睛也弄瞎了,说是保证不会有违伦理道德。

疗伤结束之后,他把自己全身上下仅剩的完好的肢体给了她。

他的双手。

像是个卫道士,明明平时看起来无欲无求吊儿郎当的,那时却那样认真。

“即使是事急从权,徒儿也不愿坏了师父清白。”

他是这么说的,可,修仙之人哪里这么讲究啊。

怎么?难不成结个道侣还得全天下通知一遍然后像凡俗一样抬轿进门啊。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吧,或许是更早,早在易行每天都会回来照顾她的时候。

早在易行无论怎样都拉着她东奔西跑的时候。

她洛水烟,好像倾心于这个年齿小她不知道多少的徒儿了。

听上去很可笑,可只有易行,只有他在洛水烟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柔和而坚定地给她依靠。

明明只是个不称职的师父,他为什么做到那种地步呢。

明明都没有多熟,师徒名分也名存实亡。

他是怎么能下定决心,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拉着她就跑的?

回来之后,洛水烟找遍了整个修真界,几乎把大陆翻了个底朝天,才把那双手和那只眼治好。

可那邪功所致的旧伤,还是药石无医。

有几位高明的医修说,如果早点来就好了。

此时新伤早已成顽疾。

愧疚和自责犹如潮水不断地拍击那时的洛水烟。

易行当时也只是笑笑,不甚在意地还反过来安慰她。

洛水烟看着那张丑陋的脸,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好像他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一样。

其实她只有易行这一个徒儿,可一向潜心修行的她,哪怕是收了这个当时自己颇感兴趣的徒弟,也不过是因为宗门有要求,元婴修士必须有人能继承衣钵。

易行从来不责怪他的师父,即使回到宗门之后,他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继续过着他名为亲传实则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的生活。

洛水烟偷偷跟着易行一段时间过。

看着易行跟每一个人笑脸相迎,说不上点头哈腰,可那个态度哪里是一个亲传的态度。

即使是普通的内门弟子,实际身份好像也隐隐高他一头。

只不过易行一直我行我素,遇到强硬的便退让,遇到软弱的也不欺负。

彼时他也是元婴了,但人阶筑基的假婴,说实话就是给天骄们刷战绩的。

于是他还是如以前的态度一般无二。

毕竟真的和人家起冲突,那些个天骄就算一时半会被压一头,可人家总是有长辈的。

于是还不如从头怂到底。

以前他刚拜入洛水烟门下的时候,还源源不断的有挑战者上门挑衅。

偶尔就会被揍得鼻青脸肿,玄门好歹也是正宗,再怎么样不会害人性命,但被一位本就是当代天骄的水烟仙子收为亲传,难免惹人眼红。

但他从来没抱怨,他一直都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也没有埋怨过她这个师父。

在魔门卧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生活着。

后来……后来这个不管怎么样都坚强地活着的弟子死了。

死因是她洛水烟要练邪功,需要有人当鼎炉。

“这条命本就是师父给的,如今还给师父也无所谓。”

“还望师父莫要去害了他人性命。”

没想到她洛水烟一世天骄,也会因道途不畅寿元不继练上邪功。

最终她练成了。

这邪功,要求是献祭最爱之人的血肉和灵魂淬炼自身。

是连着命格和气运一同吞噬的霸道功法。

洛水烟对邪功并不了解,所以直到献祭成功之前,她都不知道这邪功的要求如此苛刻。

也是在献祭成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修道这么些年来,她苍白的人生里除了斗法修炼,居然只剩下了和易行在一起的时光。

那段回忆在她脑海的角落里熠熠生辉。

活够了,她想。

每一个万年都与上一个相同。

她不像活了数万载,她像同一天活了千百万次。

所以她即使面对随意就可驱散的劫雷,也毫无反抗地任其吞噬。

徒儿啊,为师来找你了……

我们师徒二人,最终都落得一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刹,洛水烟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释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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