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臣寻遍整个草屋,都再没见到铃鹿的身影。
濒近中午的日头,清冽而靓丽。
透过枝繁叶茂的桃树,打在身上、面上,暖洋洋的。
尹清臣眯起眼睛,握着铃鹿末了交给他的乳色绢帛,正在草屋门口四处张望打量。
此地便是处在无尽之海极深至中处的圣山,是所有海国妖灵的信仰之地。
不同于无尽之海的永夜与危险,圣山给人的感觉只是一派清新、宁静与自然。
铃鹿昨晚心心念念带自己去的地方,便是目下这海国圣山。
或者说,便是处于半山腰处,从数千里之外的长安以玄妙神通挪移于此的桃花树和自己的草屋。
没错,昨夜便是被铃鹿化作腾蛇从冰玉幻境一路腾云驾雾驮着过来。
她当时对自己说甚么来着?
她说如果有机会,在此后漫漫悠长的岁月里,要一直驮着自己游遍六合七海,看尽万里山河。
“这个笨丫头啊。”
尹清臣兀自甜蜜微笑。
明知铃鹿大自己数千岁,不知为何,自己对她却总是一种宠溺心态。
犹记昨夜,霜前月下。
她拉着自己跪倒在地,仰面正对着苍穹明月,三千星辰,一起立下了天地誓言。
“天地可鉴,星月为证,吾铃鹿锦乔与尹清臣结为夫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尹清臣想着想着,不由浅笑吟吟:“所以我现在也是结了婚的人了?我也是有娘子的人了?”
乐着乐着,不由篡眉。
既拜堂成亲仪式礼成,那铃鹿就已是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那甚么鲛人族十长老,自己就该谋划着帮忙给宰了了。
将手中的乳色绢帛徐徐展开。
那绢帛之上并无多少文字,只是画着一支粗壮的桃花枝干。
这是甚么?
尹清臣不由将目光移向文字,轻声读了出来:“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忽然绢帛所绘枝干花开,点点桃花就像活了一般呈现动态。
有的初生含苞,有的半藏,有的待绽,有的盛放……
粉嫩相继而绽,后愈发密集。
“天极地空,清升浊降。
气为血帅,意接天阳。
如如未动,用中无形。
凌波幽浮,踏雪遗香。”
熟悉的女声歌诀突然传进他的灵台。那嗓音犹如万世苍雪一般清寒。
飘浮于烟的高度,遗世独立却不带有半分人间凡气。
显得那般冷心无欲,然霎时间便稳住了他有些慌乱的心境。
“这是阿乔的声音?”
尹清臣不可置信。
他听得分明,虽然声音清冷,但就是铃鹿的声音。
绢帛里竟然传出了自家娘子的声音!
于是在尹清臣的眼中,不尽桃花就化作另外一番模样:
桃花花尖就是足尖。
密密麻麻的桃花、桃花绽放的顺序、时间、走向原来竟是一种步伐行进的先后以及方位走向。
不知怎地,仿佛整个世界皆静止了,尹清臣的识海似被清空而澄澈空白。
“震、巽木旺于春,离火旺于夏,乾、兑金旺于秋,坎水旺于冬。”
此为先天六十四卦。
配合绢帛空白处所记呼吸吐纳之法,正暗合易理。
今时是春,该走震四,巽五。
此时万事万物于清臣仿佛不存在一般。
脑中空无的他完全凭着记忆中绢帛上的桃色无意识地飞出了步子。
就在这时,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周围的一切事物竟皆突然完全消散了,就如一切凭空遁失在此方天地一般。
此时,他眼中的自己,正兀自一人足尖踏浮在了一片此前从未见过的广阔无边静湖之上……
踩踏的足迹竟于这本脱生于虚无的平静湖面上幻化绽出来一朵朵散发着柔和白光,晶莹剔透的桃花。
而随着自己一步步地急速踏出。
静湖之上,足所经处,步步桃花……
“还不错哟。”
一声娇笑霎将他从虚幻景象中拉回到了现实。
恍若梦醒。
此时的他竟然于虚空御风而行。
不由惊骇得一激灵,连忙蹲下尽量把身子重心下沉。
心随意转,渐自空中落回地面。
“你是何人?到此处有何贵干?”
尹清臣看着眼前忽然出现如影随形般的红衣妖娆貌美之女子,悄将手摸向腰间蹀躞带。
“妾自然是你吞下的圣火所化之火灵咯。”
那红衣女子慵懒一笑,眸似含情,对尹清臣防御动作毫不在意。
尹清臣想了想,道:“阿乔…铃鹿锦乔亦知你存在吗?”
红衣女子摇头含笑:“须有生灵为圣火之主,妾身才会化形现世。你的那位娘子可没有生服圣火,不过嘛……”
“不过甚么?”
尹清臣下意识追问。
红衣女子以手托腮:“不过你那位娘子为你这具凡人身子能承受住圣火煌压,倒是足足耗费三年的时间以她无上妖力对圣火进行炼化。她对你倒真算用情至深。”
尹清臣不由握紧了拳头,默然不语,准备回草屋去。
“只是可惜…你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红衣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嗯?你此话何意?”
清臣听闻,蓦然回首。
却见那红衣女子款款走至尹清臣身边,叹息道:“圣火为这无尽之海最大的秘密便是因圣火的无尽灵源。
你那位娘子与其姐便栖身于此,也是为以圣火灵源为基进行修炼。
几年前扶桑人带来一纸盟约,骗你妻姐。只说为求海上清平,请封你妻姐为铃鹿御前。只愿你妻姐能出手诛杀海上大妖。你那妻姐不知是计,欣然而往。
谁料那大海妖凶恶异常,你妻姐身负重伤。而扶桑人便在此时又联合别处海妖下至深海破除了鲛人十长老的封印。”
尹清臣睨了红衣女子一眼:“你说这些与我娘子何干?”
红衣女子笑道:“还不明白吗?你那位娘子根本打不过那鲛人十长老呀。
你寻不到她,只是因为与你成亲后,她再无遗憾,可以安然赴死了。”
尹清臣登时怒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物在此蛊惑人心?我娘子为海国女皇怎会打不过甚么鲛人十长老?”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道:“妾名阿离,为圣火化灵,你已是妾之主人。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为何骗你?
腾蛇一族有天演之术,可窥未来,你娘子没与你讲过吗?她早知海国与自己的终点。”
尹清臣忙问:“甚么终点?”
红衣女子叹道:“你自己看吧,圣火可映照世间点点灵犀。”
说罢,红衣女子蓦然消失。
尹清臣忙奔回草屋,猛然看见桌上一张开始未发见的信封,上书:夫君亲启。
拆开一看,果是铃鹿之笔迹:
“鲛人族女尊男卑,视男子命为草芥。若其族出世,必为天下大劫。
吾以族中天演秘术窥知结局。此役后海国万族倾灭,鲛人再受镇压,吾当身亡命殒。
吾为海国女皇,自当领海中万族共赴黄泉。
腾蛇神族绝云气,上济九天。
吾自不惧死。
心所不甘者,惟身死魂灭后不能再伴夫君左右。
衾冷添炭寒增衣, 夜读更深早歇息。
君旁此刻无妾伴, 饮食起居当顾己。
勿寻,勿忘,勿怨。
————————海国女皇铃鹿锦乔绝笔。”
读至此处,尹清臣已是泪流满面。
此时他双眸似有火莲现世。
“阿乔,其实我早知你并非是无情。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你的心境,是想藏情。
但我却没来得及告诉你的是,还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通过火目。
他此刻仿佛看到无尽海上,烈火煌煌,血流千里,万族哀伤。
他此刻仿佛看到金钩月下,白发美人,孑然一身,手提青锋,裙钗换疏狂。
“阿离,你可有救我娘子之法?”
尹清臣垂眸问心。
“你娘子必死,这是她的归宿。”
红衣女子蓦然现世,淡声回答道。
“天演之术未出过差错?”
“若出差错怎会是腾蛇无上神通秘法?
放心,你人在圣山可保你周全无恙。
你麾下将士此刻应该也已脱离无尽海。你生服吞噬圣火,此后拥有数万载寿元。只学会那玄妙步法,海国大劫后自能随心脱离幻世。”
尹清臣听罢,淡然一笑:“看来阿乔都安排妥当了,那么我可否化成妖身?”
红衣女子诧异惊问:“你疯了?你现在虽只是凡人,但有了数万年寿元,又内有圣火滋养,修成正果只是时间问题。”
尹清臣复笑问:“那么我可否化为妖身?”
红衣女子颤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你以人身化为妖身,九死一生。不只是自废前程,还要承受烧魂挫骨般痛楚。”
尹清臣点点头,道:“我猜到了,总要付出些代价嘛。”
红衣女子冷静下来,轻声道:“你是想摒弃人身彻底变成大妖去救你娘子?
道理上可行。可你还不懂?你娘子的归宿就是同她的海国彻底消失在这次浩劫。你救不了她的。
况且她是女皇,镇压不住鲛人十长老,她不可能去选择独活。
而你可能不知那十个鲛人的手段。你就是变成了大妖,去了也只是平添一具妖尸。”
尹清臣点点头,攥紧他与铃鹿的结发玉瓶。
拢手长身而立,轻轻合上双眸,吸了口空气,如闻花香:“谁说我要救阿乔了?不过要与她共死而已。”
其实他当年对着阿乔舞剑时候,歌从来只唱了前段,后段却从未唱过的:
“一种相思措,一言诺,一世朔。
归棹隐烟波,何人共,山水色。
曾有哀弦清瑟,唱尽山河萧索。
而今提缰跃马朝天歌。
看秦时明月为我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