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来看我了,伊葛兰。”泰莉安在见到伊芙的那一刹那,仿佛容光焕发。

“我不是伊葛兰。”伊芙并不想骗她,“但我是她的女儿。”

泰莉安笑着点点头。她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身上和脸上长满了老年斑,手也有些浮肿;她睁大混浊的眼睛,喘息的声音十分粗重——只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原本健康的身体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尤其是……您让我认识到了……自身的价值。”泰莉安说得有些吃力,而伊芙也无法判断她究竟还有几分清醒。这老人继续说道:“如今命运抛弃了我,而我也没法再遵守咱们的诺言了……您曾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等您等了十几年。”

“您……”

“能在死之前再见您一面,我也算了却了心愿,您说——我现在是得偿所愿了吗?”

伊芙心中叹息,她只得回答道:“您如愿了。”

泰莉安有气无力地笑着,她的眼中有泪光闪烁,“结果……我还是让您失望了。自从他死后,我的‘心’也停止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死之后我该如何过活。”

“他……是指您的爱人?”伊芙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且认识了不到五分钟。

泰莉安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罪有应得,您曾说——如果我那时选择了自尽,那就是在逃避罪责……您说得一点没错,我现在算是把债还清了,所以我不再‘痛苦’。”

伊芙静静地听着,决定不再说话。泰莉安有着倾诉不完的心里话,她像一位信徒,在虔诚地做着临终忏悔。老人十分疲惫,却在极力支撑着保持清醒,她的话语中夹杂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词汇,为了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伊芙只能将铜币握在手中。

泰莉安一直在说她已故的爱人。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爱人是勇敢、坚强且不服输的,他的强大仿佛能背负起这世间最沉重的恶意——但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最后却选择了自戕。

泰莉安认为,爱人的死与自己有关,自己应该对此负责。

“伊葛兰,您要帮我照顾好她。”末了,她又对伊芙说。

“谁?”伊芙问。

泰莉安看着她,沉寂了片刻。

“艾琳德……黛利兹,第五代的孩子们。”她最后说道,“我把她们托付给您。”

“好,我答应你。”伊芙点了点头。

这老人满意地笑了,她似乎有了一些力气,竟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伊芙连忙去扶她——也就在这时,泰莉安用一只枯槁的手触碰了她的手背。伊芙顿时浑身一颤,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感触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这一瞬间,夹杂着数种情绪的混合体冲击着她的心灵,令她产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感受,她只觉鼻子一酸,便无法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眼中不住地涌出热泪。

仿佛正在经受着一种心碎的感觉。她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感触是源自于泰莉安,而造成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她手中握着的那枚布道者铜币。

在这一刻,伊芙与这位老人在情感上有了短暂的感同身受。

布道者铜币的历史可以追溯至第一纪元,直至今日也依旧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帝国的主宰者听了先知的预言,得知来自尘海的敌人将在五年后大举入侵人界,为此,他们必须有所准备。无论在哪个时代,人类总不能团结一心,他们分帮结派,操着不同的语言,但若要战胜来自海底的强大敌人,人们决不应各自为战——事关存亡,主宰者下了决定,他派出二百二十位使者,前往羽地、东大陆与霍拉梅,去劝说所有国家与地区的领导者,要他们即刻动员起来,与帝国共同抵御敌人的入侵;这些勇士骑着白色的战马,腰间挂着一枚铜币——那是大师浦瓦剌专为此行所设计出的杰作——凭此,他们能听懂这世上最偏僻冷门的语言,理解最晦涩难懂的说辞。他们出发了,可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些甘于奉献的心存高远者便尽数折损在了布道的途中,他们被贪得无厌的强盗围追堵截、被愚昧无知的村民暗中坑害、被昏庸无道的君主砍掉了脑袋……他们听了传言,得知玛卡温的使者们身怀无价之宝,不免万般垂涎,由此而被欲望蒙蔽了心和眼——无论使者们的规劝与哲辩有多么振聋发聩,他们也权当听不见,只将这些高尚者屠戮殆尽,还拿着抢来的宝物沾沾自喜——直到来自海洋的敌人将人界踏平,愚者与智者才一同得到了报应,而那些沾了血的铜币,则随宝藏、髑髅一起沉埋于地底。

身处于这样的情绪风暴之中,伊芙只能咬牙坚持着,在这深邃而绝望的情感中逐渐找回属于自己的意识,并挣脱了泰莉安的手。

在这期间,她不由自主地叫喊出了声,于是希歌妮循着声音赶来了。她看见那枚扔在地上的古铜币,以及少女满脸泪水痛苦不已的模样,心下便已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故意还是巧合?真相恐怕只有泰莉安自己才知道。

希歌妮轻轻拍了拍伊芙的背,又安抚了几句,便让她离开了房间。伊芙很快平复了心情,她接过希歌妮递来的铜币,临走时还不忘向泰莉安告别。

伊芙走后,希歌妮坐在泰莉安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让她去见宁芙吧。”泰莉安说,“她能经受得了这样的痛苦……也许她就是伊葛兰的化身。”

“我并不这么认为。”希歌妮摇摇头,“你刚才的做法……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位心怀悔恨的临终者,她的负面情绪若是侵染了一个年轻人的内心,便很可能会将对方拖入长期的抑郁与恐惧之中——人的忍受能力千差万别,世间最幸福之人所能想到的痛苦对于世间最痛苦之人来说,却有可能是无法想象的幸福——去感受那些从未经历过的强烈痛楚,其结果不亚于喝下一杯毒酒,只有曾经接触过它的人,才能勉强抵御如此剧烈的毒性。

“我快死了,希歌妮。”泰莉安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如果她不是伊葛兰,那为何会有这样坚韧的内心?一个人即便是忘了自己是谁,旧的性格也依旧会影响着她。”

“但我更相信伊葛兰没有死。”希歌妮说。

“世上没有人是不死的。”泰莉安说,她此时笑得惨然,“姐姐,你说——我死后,会有人为我悲伤吗?”

“你是克利金的建国者。”希歌妮说。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我……他们只知道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以后也只是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尊雕像。”

“妹妹,你还记得咱们和精灵们有过的誓言吗?”希歌妮握着泰莉安的手。

“我们死后,被允许葬在‘树’下。”

“对,这次就让第五代们去吧,就像二十多年前时的一样……让她们为你送行——到那时,魔女和精灵们都会记得你,‘缅怀’你。”

泰莉安听着希歌妮的话,混浊的眼中充满了希冀的神采,就好比真有这样一场归乡的旅行,等着她动身即刻前往。

即便是出了门,阴郁的情绪仍在伊芙的心中徘徊,无处消解,但这种情绪还算不得糟。她虽有些后怕,却还是仔细回想着那时的感觉——希歌妮的精灵语给了她一定的启发,而直面泰莉安的心境,则让她隐约有了一丝顿悟之感。

艾琳德递来了手帕,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茫然地看着那方洁白的手帕,直至这时才发觉自己脸上仍泪流不止。

“我没事。”伊芙说道,“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

“但你看着很伤心。”艾琳德此时也是满眼通红,“咱们就去河边转转吧。”

她们相互搀扶着,沿着河岸走向了聚居地下游的小池。伊芙感觉身上在冒着冷汗,手脚也麻木冰寒,就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对周身的环境缺乏实感。

小池离崖边不远,为防家禽走失,崖边还围了两道篱笆——大概是因为最近雨水丰沛,小池下游河道附近的土堆已被河水冲垮,篱笆也散得七零八落,还未来得及修补。

在清澈的池潭里,几只鸭子还在游弋,它们抖动着奶油般的白色尾尖,时不时低头啜饮着清水,发出欢快的嘎嘎叫声。艾琳德拾起几块石头,抛向了这几只无辜的禽类,直到把它们赶去了别处。

池潭的下游放着几块平整的石板,两人就坐在那上面,看着崖下如镜的湖水,以及更远处岛屿林立的海岸。从出门到现在,她们一直牵着对方的手——在艾琳德的坚持下,这几乎成了习惯。

“在你来之前,院长总是嘱托我,说让我一定要和你搞好关系。”平和的氛围下,艾琳德的话显得尤为真诚,“她派我下山去接你,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但……我其实是很抵触的,就好像我是另有图谋——而且我也不清楚希歌妮到底想干什么。”

“放宽心,她们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对此,伊芙倒是不介意,“可能她只是觉得咱们两个很适合做朋友。希歌妮和泰莉安……像这样年纪的人,最让她们挂怀的大概也只有你们这些年轻小辈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艾琳德纠正道。

“不对,我应该算是你的长辈。”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伊芙对清水堡的过往也有了一些了解,“你知道我母亲吗?就是那位伊葛兰。”

艾琳德点了点头。

“听说她和艾尼叶是同辈,所以,我其实和院长她们才是一辈人。”

“这又是什么歪理!”艾琳德撅起了嘴。

“这可不是说笑,沸蒙那边都是这样分辈分的。”

“但这里是清水堡,所以只看年龄……”

无论一位魔女是何时加入的清水堡,她的辈分也只和出生年月有关——雪发与领悟力延长了魔女们的寿命,因而,在不论天赋的情况下,魔女的实力和年龄总是成正比的。

轻松的谈话冲淡了艾琳德心中的忧愁,使得她紧锁的眉头得以舒展。

两天后,泰莉安离开了……艾琳德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仍觉得太突然了。

魔女们为此而悲痛不已。她们聚集在中央的小广场上,为这位德高望重之人的逝去而哀悼。这一天,还在学院值守的教师们也都匆匆赶回了山上,留下一些茫然的学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泰莉安是她们的长辈,是她们的家人——亲爱的泰莉安,她的智慧和记忆从此烟消云散,她的样子留在过去,留在那些熟悉她的那些人的心中,在今后的一段时光里,她们仍会想起她,想起她在河边散步时的样子,想起她最喜欢吃的一种食物,想起她与人交谈时的样子。

永恒是一种奢望,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却也是经不住挥霍的。艾琳德曾想,若自己能拥有成为永恒的机会,那她一定会把这唯一的机会让给泰莉安——那位老人是如此的可亲,她愿意在她的怀抱中成长,成年后陪伴在她身旁;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报答她,遵从她的嘱托,最后……在她的怀抱中心怀感激地死去。正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弥留之际,能在亲人朋友们不舍的目光中合上双眼,那必然是一件幸事。

若能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从不经历生离死别,那就好了。

在清水堡,魔女们的童年中不曾出现过独裁的父亲角色——她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关怀的小圈子里——没有人会去摔碎她们的玩具,纠正她们幼稚的思想;没有人要求她们快快长大,用铜臭散播欲望的种子;也没有人唆使她们去记恨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或是对身边之人产生没由来的敌意、攀比心以及妒忌。对于孩子性格方面的培养,希歌妮与泰莉安从不强求,她们认为,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或早或晚,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四十岁,年轻人总有明白事理的一天——而到了那时,她们才会真正理解幸福的含义,明白真诚的可贵,以及懂得如何去爱他人。

希歌妮与泰莉安由森精灵们抚养并长大成人,她们的思考深受这些异族的影响。精灵们的寿命是悠长的,他们没有控制和改造世界的欲望,也没有生存或物质上的焦虑——从这点来看,清水堡的魔女倒是和他们更像一些——对于精灵们来说,有一个问题永远至关重要,那就是:怎样成为自己。

清水堡沉浸在平静而忧愁的氛围中,但生活仍在继续,孩童们依旧欢闹;而在更远处,这件事却造成了更大的轰动——讣告传遍了整个国家——泰莉安,这位建国者陨落了。公民们无不怀着悲哀、感慨的心情涌上了街头,灯烛闪熠,尽皆无言,善感的人痛哭流涕,明思之人却怀着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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