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为什么自己会遭受如此苦难,为什么无法出生在更优越的环境里,为什么...遭遇这么多的分别。”
在父亲与伯伯的责骂,同学老师们的讥讽,环境的贫苦中,我认为自己已习惯忍受,似乎再遭遇任何事情都不再会畏惧,只需用沉默与压抑来应对就可以了。
自从那次祭祀,阿灼出现之后,我切实感觉到自己发生了改变...
这天是伯伯的休息日,原本他仍会前往工地加班,但今天我从房间走出的时候,他却正坐在桌前看着一桌早已凉透的饭菜发呆。
“啊,阿灼?早饭来吃点饭菜?对,先洗手先洗手。不对,无所谓的。”伯伯缩着干瘦的脸颊,挤着干涸的眼角望向我。
我回头望了望房间,压抑着内心逃避的想法,点点头。
“你的蜡烛和衣服,不用带出来了?没关系,伯伯都懂的,它们能给你我没有的就好...”
“不用...”我又摇头,像个机器人一样。
“我看出来了,你女朋友的事情,是我的方法不灵?没事,还有别的,你先别难过。”
“不是,那个不重要。我觉得...你本来就没义务帮我,结果怎么样都该是我自己担着。其实就是...”我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不停在脑中重复着简单的两个字,“来跟你说声谢谢。谢谢!”
“...你这孩子!说什么义务的!和义务没有关系,也不用谢谢我!”他的语气愈加急促,话语似找到瓶中缺口的饮料一般,迫不及待。
“......”我静候着他。
“我不跟你说俗话。以前是我没想通,现在过这么累就是在赌个大的。赌的,是我们以后的日子!十年,二十年,我总还想和你在一起的。兄弟不成器,欠这么多债,我也没什么好依赖他的。最好的,是你还在啊,阿灼。所以没什么的,你不用想多。”
他瘦削泛黑的手扶着我的肩,不停拍着,捏着。
我抬眼,见他脸颊有无数道泪痕,是眼泪被不断运动的皱纹所影响,各自流到不同的方向。
我一直很好奇他是如何能够背负这种重担的,我爸,还有我,我们都一无所有,他却仍在坚持着...
虽然他没明说,但我找到了答案——
我就是那个答案。
我迷茫着,犹豫着,因害怕得到坏结果而不敢迈出一步,回头看,这样的我根本毫无价值,却能成为别人拼尽力气所追求的结果。
是个令人意外又惊喜的事实。而我的内心也逐渐开始清醒过来,我所没能迈出的步子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好结果而产生的,而是或许能通往好结果的哪怕一丝希望。
只要有着哪怕一点点的希望,人就能奋力向前。而我,觉得自己还有着希望,别人给的也好,后知后觉的也好。现在,我开始渴望着迈出步子。
“伯伯,城里有我能做的工作吗?我想去试试看。”
“你怎么突然...啊,当然,当然有工作可以做!我对城里熟悉,给你找个不错的工作不难的!”
一段时间的沉默并没有让他的眼泪越流越多,相反那些眼泪就像是田里水渠里的水,温润了每道皱纹,让他看上去似乎年轻了些。
......
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整理仓库的工作,也是有关于书的。因为在书店工作过很久,连老板都为我认识的书的数量而惊讶,一下子就录用了我。
我没让他失望,能准确将书籍整理完备,也能很快找到顾客需要的书并寄出。薪资,比乡下那家书店要高很多。
一到城市后,阿灼便不会经常说话,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书堆上看着我在仓库里跑来跑去,与其说像很听话的小女孩,更像上了岁数的老奶奶,专注的视线中仿佛带着光亮。
偶尔她会拉住我,是鼓励我和女友发消息告知情况,按照她的说法,改变是有价值的,对我来说将它告诉身边在乎的人就能让这份价值最大化。
确实,女友对我的态度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不过还是不会像更早之前一样来往密切...
“赚了钱了吧?去见她怎么样?”
某天,阿灼这样向我提议,她似乎早已明白我心有不甘,只欠一些勇气。
“这...”
去女友那里的路费并不便宜,来回几乎要用掉这一个月所赚的工资,而我兜里也仅仅只有这些钱...不对...
“哼哈~想明白了吧!”阿灼俏皮地轻声一笑。
“嗯,我准备这周末就动身,先订车票!”
也许我的未来是光明或黑暗,我只知道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没办法入眠便起身走到阳台,这是我第一次因欢喜而失眠,听着夏夜虫鸣,看着月明星稀。
我抬手拉开窗户,手肘不小心碰到阿灼柔软的身体,顿时觉得有些落寞。
“你难道...”
“不!我是不会寂寞的!你以为我和你女友一样嘛?”
阿灼突然叫出声,跳起来一掐我的脸颊。
“不是!完全不一样!”
“哈哈,我早就说过我是为什么而生的。死,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一盘蜡油,几丝烟雾,我的身体就这样而已,但在你手中能发挥到非常重要的价值,我很满意。但我,我的意识,是不会死掉的。”
在我吃痛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眼里映着深蓝夜空,哪怕仅有月光,我的上半身依然清晰地存在,甚至比月亮还要显眼。
我暂时还说不上理解了她的话,只觉得心中有股微妙的认同感。忍不住摸一摸她油油的脑袋,那一些落寞也渐渐开始消失。
“你不问我这次去会怎么样了?”她的脸上带着笑意。
“不用了。”
“既然胸有成竹,应该能睡得着觉才对嘛!难不成...”
“我睡就是了!马上就睡!”
“哈哈哈哈~”
出于被她看破而产生的羞耻心,我立刻转身就往床上躺去。
我所期待及担心的,不应该是结果,而是能够迈出步伐的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总算渐渐沉入梦乡。
......
窗外的景象飞速变化着,就算不去注意,阵阵颠簸及不时响起的报站声也提醒着我现在正第一次离开家乡。我根本来不及整理心情,安全感不停地随着风景向后退去,如行驶在风暴中的巨轮,虽前路未知却脚踩实地。
...今天天还没亮时我便赶到城里的火车站,匆忙坐上高铁。阿灼不愿跟来,只是变回蜡烛静静躺在家中的箱子里,昨晚的对话仿佛是预告般,预示着我与她的分离。
我盯着手机,也许女友现在还没醒,才没有回复我的消息...她一定不会不回复的。
身边没有同伴,邻座是个陌生女人。一切都是未知的。
即便这样,此时此刻我意外地维持了决定。没有止步不前,也没有后悔,哪怕心脏飞速跳动,像是挣扎在高空随时会坠落,脚步却安稳地踩在地面上。我像是被割成两截。
临近中午,这一撕裂感总算在女友的回复中消失了,她惊得连发了好多叹号,又问我什么时候会到,告诉我她要洗澡什么的...我真心希望没给她带去麻烦,毕竟我是打算给她惊喜的。
看来是我想错了,当我怀着忐忑心情拖着步子走出车站的那一刻,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在同一时刻她也逆着涌出去的人流挤了过来。
她看上去比毕业时更加成熟,妆容更深且更直接地对上我的目光,一手抓住我丢了纽扣的衣袖,圆润的脸颊一阵收缩,如西红柿外皮般红润晶莹的双唇突然张开。
“你怎么突然来了!?吓得我不轻!你家离我很远呢!”
“先走吧。”
我们被人流挤得撞来撞去,我便拖着她僵硬的身体往车站侧边的花坛走去,周围总算是清净了些。
“用了多少钱?车费不便宜,别换了工作就乱花钱啊。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别花钱了。”
她说了一连串的话,我总感觉还是给她添了麻烦,不过我早就决定好了。
“我觉得挺值,早就想要见你,话还是当面说比较真实吧。”
“啊。”
她愣了愣,习惯性地用手指在嘴角抹了抹,却让口红花了周围的皮肤,我知道这是她害羞的表现,紧接而来的会是她用以掩饰的发言。
“我没想到会这么真实啊!不对不对,之前我说的话是太过了,表现得这么夸张也是因为太生气。”
“嗯?所以分开的事情,就算了吧。”
心头一放松的同时,我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之前的事情。没想到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激烈,又狠狠拍着我的肩膀。
“傻?我要真想分开还用问你?我直接拉黑不好?而且你说了不要,后面你的做法也没有让我很失望。完全用不着大老远跑过来见我...虽然不像你会做的事,我很惊喜...就很开心嘛。”
她一向不擅长表达正面情绪,别开脸把玩着身侧就快脱落的树皮。
“我了解了...”
越与她交流,就越觉得这次的旅途是值得的,如果在家里,一定听不到她说这些话,看不到这张满溢着傲气却又忍不住喜悦的漂亮脸蛋。
我们的心灵间本就有着交集点,就算稍稍远离,只要费一些力气将它拉回就可以了。不久前的我连这一点都没有发觉。
逃避与沉默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迟钝懦弱,哪怕拥有安全感也是虚伪的。我必须要取回曾有过的不断前进的勇气...从此刻开始,我不再迷茫。
“我本来就不想分开,现在听懂了吗!之前当我没说!”她再度强调,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还有呢,我还有其他想说的话。”
“啊?你说你说!”她好不容易收拾起的意外,现在又出现在了脸上。
“我家的条件确实不好,那天和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是没什么胆子的。但是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啊,嗯。”她像老旧的台灯般低下头,“你之前搞错了,我本来就没有嫌弃你家的条件!我不在意这些的。我就是想听到你这么说...如果连你自己都觉得没有希望,我肯定会崩溃的。就是这样而已,你这一下子,太勉强了...”
“是吗?我...”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已经太久没见过她主动示弱,太久没想起来她原本的性格了。
“没事!来都来了,就好好玩一天!和以前一样吧,那时候不管在学校,还是游戏里,你都会带着我一起,就像大哥哥一样。我想要你继续引导我,陪我。比那时候更加...”
说着,她不加掩饰地摸着泛红的脸,笑了。
我挪动起颤抖的手臂,轻轻抱着她。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天边的星星似乎都变得更明亮了些。
......
阿灼消失了。
回到家后的我非常着急地从包里取出蜡烛,除了它以外就只有妈妈的衣服,它是阿灼的本体,可我不管怎么拍打叫唤也没办法再让它变成女孩的模样。
我急得和女友诉说,和伯伯讨论,他们纷纷表示关心但又无能为力。阿灼,偏是唯独和我最亲密的她,再也没办法和我说话了。我以泪洗面,浑身冰凉。
思考起往后没有她的人生,却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捡起像往常那样严重的紧张感,似乎是有什么在抚慰着我的内心,让我想不起恐惧,也摸不到孤独。
现在是时候了...
这天下午,我拜托伯伯备好贡品与香火在客厅等候,独自一人来到封闭许久没有踏足的小衣帽间。打开门,桌上是一张妈妈的遗照,以及一个老旧的小盒子。
我在桌前蹲下哭了很久,泪始终没有干,也许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在我意识到哭也没有用,不能让伯伯等太久的时候,才叫伯伯进来。
这是许久没有过的祭祀,之前在客厅办的只是走个形式,是我不愿意面对的,自然也不算数。
终于,在贡品摆放完毕,一切就绪后...我,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阿灼的本体后放上烛台,完成她之前所期望的事情。然后又将妈妈的衣服放在旁边。
待白雾飘起,蜡烛也慢慢化成水,我双手合十,感觉流干了泪的双眼又变得滚烫。
“妈妈,谢谢你。我已经走出来了...以后的路我一定会好好走下去的,不会再迷茫,不会再原地踏步,不会...那个...”
“...如果以后我又变得懦弱,我还会来看你的,一定。我不会再逃避了...不,就算不这样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说完,我勉强露出微笑,沉默着,看着这根顽强的蜡烛一点一点变短,蜡油流满整张盘子。
内心的悲哀反而在缓缓流逝。
阿灼是死了吗?不,阿灼还活着呢,就在这里...
我抚着胸口,仿佛能听见她说:
“不用谢啦!你都帮我达成天职了还难过!不像样!放心,我还会一直陪着你的!”。
* * *
“在见识过真正的死亡之前,人们不会察觉到自己会有多无力。一切皆徒劳——
我们无法改变与预测‘死亡’,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改变自己——”
【全篇完】
* * *
PS:此文献给处于迷茫中的每一个人,也献给曾经或是现在的自己。 ——白梓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