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晴裹紧了一下身上轻薄的蚕纱,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雍容华贵又价格不菲的蚕纱,显然没有遮风御寒的能力。
正如这世间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很美而已。
燕晴不是娇弱女子,平日里更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这点儿寒意,自也不会去在乎,依旧笑吟吟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在城西弄个贸易市场,诚邀林家入驻。”
“便是那个什么五良液厂家直销的所在吗?”林寒涧笑问。
“正是。”燕晴道:“本来呢,我打算收取一些商户入驻的费用呢。不过,看在咱们交情匪浅的面子上,就免了林家第一年的费用了。够朋友吧?”
林寒涧看着燕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五良液是南平郡主的产业。
燕晴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又等于说明了身份。
自己早知她的身份,她或许也早知自己知道她的身份,此时便也不必装作惊讶了。
算是心照不宣吧。
至于商家入驻的费用……
林寒涧十分无语。
昭和是个穷地方,城中住了那么多人,生意都很冷清。城西那里,燕晴选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有什么生意?就那种地方,花钱请自己,自己都不乐意去,她还好意思跟人收什么“入驻费用”?
是疯了?
还是敛财有术?
“确实很够朋友了。”作为商人,林寒涧心中虽然不屑,但依然说的客气。而且,看燕晴那副认真的俏生生的小脸儿,林寒涧便觉得好笑,想了想,推脱道:“只是吧……我父亲打算让我刻苦读书,为下次的科举做准备。若是忙于商贾之事,怕是会耽搁了学业。”
“啊,学习固然重要。不过加盟我的贸易市场,也耽误不了多少事儿的。”燕晴笑道。
林寒涧依旧保持着笑容,说出来话亦十分委婉。“我觉得我的才学也还算可以,将来高中,或可为官。若是成了朝廷命官,再经营商场,怕是不妥。所以我父亲已经打算好了,若是我来年高中,林家就要逐渐退出商贾之列了。殿下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燕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她有些不爽。“几个意思啊?你是觉得我那个贸易市场没前途吗?”
“哈哈!”林寒涧笑着掩饰尴尬,想了想,还是直言不讳道:“前途应该不会太光明。”
这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燕晴的身份。
林家虽然不参与政事,却也知道昭和三友乃至秦王与南平郡主之间微妙的敌对关系。
若是林家与南平郡主走得太近,恐怕会遭到昭和三友甚至是秦王的记恨。
特别是利益的纠葛,必须小心谨慎的保持距离。
事实上,若是单以个人感情而言,林寒涧倒是很乐意跟着燕晴瞎折腾一番,无非就是赔上一些银钱的小事,林寒涧并不在意。可此事关乎林家安危,林寒涧不愿感情用事,不愿拿林家阖府安危来冒险。
燕晴有些悻悻然,却又不死心。“你还是生意人呢,怎么看不透呢?我跟你说,我这个贸易市场,可不简单!别的不说了,在商言商吧。你想想,大梁与西戎交界之地,可还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成规模的贸易市场。一旦我这里做成了,绝对能成为两国之间贸易往来的关键所在。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焉能不发财?”
“吃螃蟹?”林寒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此事跟吃螃蟹有什么干系。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又是一笑,摇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近些年来,西戎日渐强悍,兵力更胜从前。世人皆知西戎和大梁,早晚必有一战。这贸易市场,地处两国交界之地,一旦开战,必然首当其冲。若是投入进去,心血必将付诸东流。而且,西戎贼匪性子粗野,最喜劫掠。谁能保证那些贼匪不会去贸易市场里劫掠?”
“我能啊。”
“你?”林寒涧叹气,不明白燕晴的自信是哪来的。“常……殿下啊,您大概是未曾见过秋收之时的西戎匪患。您的护卫虽多,只怕好汉难敌四手。”
燕晴哼哼一笑,说道:“你多虑了。我既然敢弄这个贸易市场,便定然有办法维护其秩序。这一点,你无须担心。所谓‘商户入驻’的费用,其实也等同于保护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听着燕晴口中的“江湖匪话”,林寒涧觉得好笑。想了想,决定迂回一下,说道:“殿下,咱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不会有任何一个商户入驻你那个贸易市场。”林寒涧说的很是笃定。
“哦?”燕晴眯着眼睛盯着林寒涧,笑问:“若是有呢?”
“没有呢?”林寒涧反问。
“如你所言的话,我便终生不孕!”
“这么狠的?”林寒涧愕然。
“嘿!”
“好吧。反之,我便……嗯,若将来我入朝为官,不论官居何职,必为殿下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燕晴似笑非笑的审视着林寒涧,说道:“你这人,太过狡猾!赌注跟画饼似的,若是你没能入朝为官,岂不是赌注难以交付?再者,下次科举,是三年之后。三年之后嘛……呵,倒像是缓兵之计。不过……行吧!”燕晴笑道:“赌约成了!”说着,举起了手掌。
林寒涧迟疑了一下,也举起手掌,与燕晴击掌。
燕晴呼出一口气,又道:“我明白,你认为商户们惧怕昭和三友和秦王,不敢跟我有利益上的纠葛。你拒绝我,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此的。对吧?”
林寒涧有些尴尬,竟是开始担心今日之后,自己跟燕晴之间会不会出现一些隔阂——眼下虽然也没有十分亲密,但林寒涧已然十分满意这般状态了。斟酌了一下语言,林寒涧道:“殿下见谅。林家上有老,下有小,恕在下不敢妄为。”
“理解,理解,理解万岁,哈哈。”燕晴道:“可你的目光,实在是有些短浅。”说着,燕晴撩开了车窗,看着外面磅礴大雨,和冷清破败的街道。“你看,昭和多穷啊。穷的让富人都开始心慌了。”
林寒涧皱了一下眉头,不太明白燕晴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可知为何古往今来,清官必然名留青史?”
“为民谋福,为民伸冤,为民请命,自当名留青史。”
燕晴呵呵一笑,侧身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说道:“自古物以稀为贵!倘若天下官员,尽皆清廉。那是否每一个清官,都会名留青史?如遍地黄金,难见白银。则银价焉能低于黄金?”
林寒涧怔了征,竟是哭笑不得。“殿下之言……有理。”呼出一口气,道:“如此说来,若是某朝某代,百姓不再喜欢清官的典故,大概必是政治清明之时。反言之,清官明君备受推崇之时,必然官场糜烂、民不聊生!”言毕,林寒涧竟是对着燕晴拱手作揖,“寒涧受教了。”
“我平日里闲来无聊,偶尔也会去茶铺、饭馆里坐坐,最喜欢听那些说书人讲故事了。”燕晴道:“我发现啊,大梁百姓,很喜欢《大唐狄公案》呢。”
林寒涧明白燕晴话里的意思,可作为平头百姓,他却不敢如燕晴这般胡说。可迟疑了一阵,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啊。”
“特别是昭和百姓,不仅喜欢《大唐狄公案》,对卫青、霍去病、冉闵的故事,亦十分热衷。”
林寒涧无视了燕晴的前半句话,针对后半句叹道:“昭和百姓苦西戎之患久矣。”
“苦昭和三友之患,也不短了吧。”
“呃……呵呵。”
“百姓太穷了,没有几两油水可刮了。”燕晴笑着放下窗帘,回身看着林寒涧,说道:“若是昭和三友再想刮油水,该从哪里刮才好呢?”
林寒涧愣了。
“昭和有些大户,可真是富得流油呢。”燕晴道。
林寒涧眉头紧蹙,一时呆住。
他惊讶的意识到,燕晴说的话虽然乍一听有些离谱荒唐。可仔细想想,却也并非全无可能。而且,他也听出来了,燕晴此番前后之言虽然看似零散,可事实上,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劝说林家参与那贸易市场,甚至与她结盟。
有句话,她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做了足够的暗示:不论林家是否与她有瓜葛,昭和三友都会收拾林家!
是她得了什么传言消息才这般说?
还是欲达目的,故意危言耸听?
林寒涧忽然想起了石乐天曾经说过的话:父辈种树,儿孙食恶果!自食其果,乃自作孽!子食我果,乃天之谴!我食父之果,可忍可受。子食我之果,难活也。孙食子之果,恐命休矣!今我欲舍七尺身,伐木摘果善后人!
今时今日,林家与昭和三友为伍,看似双双得利。
可待到将来,谁能保证林家祖先不是养虎为患?谁又能保证林家子孙不会食祖辈之恶果!?
儿孙葬身虎腹,皆因父祖未能斩杀恶虎于幼时!
林寒涧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
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赶车的马夫在外面说道:“公子,到家了。”
燕晴哈哈一笑,问道:“寒涧家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林寒涧回过神来,被燕晴迷人的笑容感染,笑了笑,说道:“有书香,有金银,有佳肴,有美景。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
说话间,二人先后下车。
有仆从殷勤的撑起雨伞,为二人遮挡风雨。
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来福赶紧上前,接过了林家仆从手中的雨伞,站在燕晴身后侍候。雨伞足够大,他也能被遮挡一些。旺财的反应就慢了一拍,只能独自站在风雨中继续苦熬。
“呦呵。”燕晴看到了林家大门口的两尊石雕,“好威武的两个大狮子呀。”
林寒涧笑了笑,随口说道:“这两具镇宅石雕,乃是我父亲从西南千里迢迢运回来的。前几天李知府家的千金见了十分喜欢,我父亲说要将之送给知府大人……”说到此,林寒涧心中咯噔了一下。
倘若李家千金看上的不是林家的镇宅石雕,而是旁物……
再看喜滋滋的迈过台阶进入林府的燕晴的背影,林寒涧心中叹气。
他知道,石乐天说的没错,燕晴说的也没错。
可是,让他拿林家阖家老小的安危去冒险……
他终究是没有这般的魄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然而大多人,都不会为了远虑而选择近忧。
毕竟远虑还远,甚至可能不会有。而近忧,则必然会发生。
林寒涧暗暗叹气,心中竟是生出一丝惭愧来。
又想起石乐天那日的豪迈之言,不由的钦佩不已。
也仅仅是钦佩罢了。
作为一个商贾,他没有能力,也不敢做些什么。
更何况,昭和三友是虎,她南平郡主,也未必是善类。
如今依托昭和三友,好歹有口肉吃。若是跟了她南平郡主,万一连口汤都喝不上了呢?
“殿下,这边请。”林寒涧热情的上前引路。
偷眼看了看燕晴,此时的她,身上依旧湿漉漉的。裹着蚕纱,看起来有些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容颜。
林寒涧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传闻中的刁蛮郡主。
可喜欢又如何?
喜欢皇位的人多了,难道都要去抢吗?
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能做的,不过好好活着罢了。
也许,不久的将来,秦王起兵,天下大乱……
或许秦王得势,登极坐殿。
又或许秦王兵败,身首异处。
可这一切,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论谁坐了天下,都不能不让人活着吧?
自己不过一介草民,苟活即可。
……
活着与活着,并不相同。
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算是活着。
疲于奔命的下苦人,也算是活着。
即便是大雨瓢泼,城西贸易市场的工地上,依然忙的热火朝天。
风太大了,“五良液直销”的牌子被吹掉了半边,斜斜的挂在门梁上。
代替来福掌管着工地事宜的晋王府护卫手中拿着皮鞭,监督着苦力们的工作。
护卫觉得手中的皮鞭有些多余。
因为这帮苦力,根本就不在乎风雨,亦不嫌累。
为了每日一结的工钱,他们拼了命的干着活,一刻也不舍得偷懒。
工地上的苦力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昭和的百姓,还有不少苦力,怎么看都像是西戎人,却咬着牙非说自己是梁人。
自打那个借口拉肚子逃跑的西戎奸细离开之后,工地上陆陆续续便来了不少西戎人。他们常年在西戎贫苦之地辛苦苟活,干起活来,比昭和百姓还卖命。吃起饭来,亦比昭和百姓能吃。
有一回,护卫看到一个西戎人,竟是把鸡骨头嚼碎了下咽。
牙口是真好。
“大人,招牌歪了,我给您钉好啊。”一个西戎人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手里拿着钉锤,笑嘻嘻的说着。
“嗯。”护卫答应了一声,走到一旁,看着西戎人麻利的干活。
招牌钉好了,西戎人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问护卫:“大人,听说咱这贸易市场,是让百姓在这做生意的?”
“是啊。”护卫打量着那西戎人,笑问:“咋?你也要做生意?”
“呵呵呵,没有没有,就是问问。呵呵呵……”西戎人发愁的看着天,抱怨了一句“雨真大啊”,又问护卫:“那咱……咱这里,嗯,建到了边境线,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梁人才能来这儿做生意啊?”
“殿下说了,只要是不捣乱,老老实实做生意,哪儿人都行。”
“啊?西戎人也一样吗?”
“咋?西戎人脸大啊?还能特殊对待不成?”护卫似笑非笑的看着那西戎人,道:“没有优待,都一样!”
“呵呵呵呵……”西戎人笑的合不拢嘴,“殿下真是……呵呵……真是好人。”
“嘁!殿下又不在,少拍马屁。”护卫倒是耿直的很,直接说道:“依我看,殿下就是为了赚钱。去去去!赶紧干活去!再废话,扣你工钱!”打发走了西戎人,护卫又撑着雨伞,在工地周围转了一圈儿。
起初的时候,他和许多人一样,对殿下的瞎折腾,十分不看好。
不过在晋王府当差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自家这个宝贝殿下瞎折腾的臭毛病。所以也从不说什么闲言碎语,只是安心奉命行事。
可在工地上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隐约间意识到:殿下在做一件大事。
好啊!
真好!
勋贵之家,最怕的就是后继无人。
原本他还担心殿下不争气,将来王爷不在了,自己的孩子还要另谋生路。
如今看来,殿下还是很有能力、有智慧的。
待太子登基,殿下正名,承袭了爵位之后,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到时候,自家的孩子,也可以来王府中当差,谋个温饱。
心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再看看眼前的工地,护卫忽然想起了上回从来福那里看到的殿下画的草图。愣怔了一下,再看工地对面属于西戎领土的所在,护卫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
好像殿下画的那张草图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占了西戎的地盘……
暴雨中。
推了一车石块的西戎人低声对帮着推车的同伴说道:“我问了,西戎人也可以来做生意。这些年,家里存了不少皮货,胡人给的价格太低,一直没舍得卖,存在家里都快放坏了。等这贸易市场建成了,我便拿来卖了。总能换些油盐酱醋。”
“你打算的倒是挺好,可这个南平郡主靠不靠谱啊?”同伴有些不安,“我听说,这南平郡主,名声可臭了。而且,就这个什么市场,能成吗?”
“管她名声咋样呢。”那人道:“眼下干活给银子,不坑工钱,我就信她。等建成了,能不能做生意,来试试就知道了。”
“也是。”同伴想了想,又警惕的四下里看了看,说道:“这场大雨,粮食减产的厉害,村里粮食不够吃了。酋长说是今年要派出来更多的勇士抢粮,咱们今晚收工了赶紧回去报个名吧。晚了的话,怕是要跟着酋长儿子当勤杂,分的粮指定不多。”
那人沉吟片刻,看了看周围忙碌的苦力们,说道:“我……我就不报名了。”
“啊?”
“这里干一天,给不少银子,还管饭。”那人说着,朝着不远处一个老匠人努了努嘴,道:“那个梁人老汉,是建房的老匠人,手艺极好。我与他关系不错,昨天还送了他一些咱们山里产的烟叶。他说要教我手艺的。呼……他的工钱,可是咱们这种小工的两倍呢。”
……
林府。
后花园。
昭和虽然干旱,林府却有个很大的池塘。
此时正值大雨倾盆,鱼都冒出了水面。
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燕晴,趴在栏杆旁,从一旁案子上的小碗里抓一把鱼食,洒向池塘里。看着鱼群争相吃食,燕晴对林寒涧语重心长的说道:“这天下间的苦命人啊,就如这池塘里的鱼一般,所求者,不过是一**命的吃食而已。你不给它,它也不能如何。最多就是死了,臭了,坏了这满塘的水。”
林寒涧听着燕晴的话,看着她一副忧国忧民的绝美模样,一时间竟是痴了。
燕晴说罢,又从另一侧的案子上的碗里抓了一把翠色的米粒般的食物,塞到嘴巴里嚼了嚼,口齿不清的说道:“唔,这清眸米酥果然与别处的不同,京城的米酥都是压成块儿的……唔,味道有些奇怪。”
林寒涧回过神来,看一眼燕晴身子两侧的小碗儿,脸色变了变。“这个……这一碗,才是清眸米酥……你吃的,是……鱼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