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一天。

天还刚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条内线的消息传到了并未睡好的铁铸军第一分队长槐的耳中。

消息来自领主府的幕僚会议,事关重大,会影响整个黑铁铸成之地的未来也说不定。

槐不得不暂时放下昨天渡城使团参观审查时被自己的手下突袭伤害一事,匆忙地打理好服装,奔赴领主府。

槐:(这么难熬的夏天,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啊……)

不带一名卫兵只身走上街头,槐立刻感受到今天主城早市的氛围也还是没有一点变化。

人流虽说不少,代表着繁华地喧闹声却显得那么低沉。

取而代之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让槐心中甚是烦躁,却无可奈何、拿不出一点办法。

理由,当然是领主无法恢复的健康问题。

正是因为无可奈何,槐才把大部分的精力用来应对渡城的使团,而不是浪费在对幕僚会议指手画脚的无用功上。

军队是军队,内政是内政,他还没有蠢到想要在这种时机搞出什么投机的政治阴谋。

不过,今天的消息却让他无法再坐得住了。

还未走到领主府的大门,他便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明,一边对卫兵叫出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一边冲进了领主府内。

槐:麻烦给我通知进去,第一分队长槐·铁铸要求面见幕僚会议,还有——

??:唔……这还没到工作的时间就如此喧闹,铁铸的领主府真是活力四射呢。

槐:!!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槐看见一位身着长袍的男子从府内信步走了出来。

那人衣着虽不甚华丽,但纹路和装饰却是整个冷铁之国独一无二的,还是由冷铁国王亲手赠予的。

男子估摸着有四十来岁,寻常可见的短发,发色微微发灰。那不是衰老的征兆,而是那个氏族天然的体貌特征。

明明槐显得更为年长一些,看见男子却不由得并拢了双腿,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致以跪礼之下最高礼节的鞠躬。

槐:失礼了,首席辅佐横岭大人。

??:不用客气,把我当做平等的朋友来对待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冷铁国王身边的首席辅佐,横岭·山簇,左右着国家内政的一把手,在冷铁之国中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有领主手下的幕僚会议中必定至少有一位成员是横岭的直属下官,并且只会听从横岭的命令。

由他主导推行的经济政策在冷铁之国中没有哪一个领主不敢乖乖听从,为常年的战争打下永续不断的基础。

甚至在不少国民的口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在冷铁之国你可以不服国王,但绝对不能不服首席辅佐”。

安定的内政,绝对的忠心,绝无崩溃迹象的经济,横岭这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首席辅佐一职而生的。

若是由他亲自出面,几乎不可能存在解决不了的国内问题。

横岭会出现在黑铁铸成之地的领主府,不用说目的只有一个,那正是眼下铁铸人最大的担忧。

——但是,这却不是槐想要看到的结果。

从得知横岭抵达主城开始,他便意识到自己的算盘已经不可能如愿以偿了。

横岭:槐队长从军已有三十二年了吧?那时我还只是帝都政院下的实习学生呢,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槐:您能记得我的名字是我的荣幸……

明明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一面就再无直接交集的人,横岭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槐:横岭大人奔赴我领,我等却未有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横岭:您太客气了。要是这么一直客气下去,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横岭:不过,我记得铁铸军的分队长不需要每日来领主府报道吧,不知今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务呢?

槐:您说的是……如果不是有影响领地安定的状况,我定会恪尽职守,绝不随意离开自己的岗位。

横岭:那就是说,槐队长已有应对现状的方案咯?

槐:…………

槐:横岭大人,我们可以在会客厅细说吗?

横岭:噢,当然可以。

两人并肩步入领主府的会客厅,面对面坐下,立刻有侍从为他们送上了茶水。

横岭轻拈起茶杯,凑到嘴边却不饮用,仿佛只是在试探水温是否烫口而已。

横岭:话说,槐队长很清楚我的作息习惯呢,赶在大家值班之前找我单独见面,怕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幕僚会议的面提起的话吧?

槐:横岭大人……

槐不置可否。

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布局能力未必在自己之上,但是应变的能力和他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不,说是根本不在一个次元才对。

曾经冷铁国王曝出隐瞒多年的“与平民侍女诞下女儿”的消息后,后宫一片震惊,帝都和各领地内的舆论也开始指指点点。

在女人们勾心斗角、男人们想要趁机捞取各自利益的环境中,刚上任首席辅佐的横岭·山簇用自己的言行阐释了什么叫做“危机应变”。

他在几乎不使用转移视线的手段的情况下平息了各方的声音,让一起原本可能引发统治根基动摇的事件化为乌有。

没过多久,冰融氏族对血凝氏族的屠杀再一次举国震惊,甚至连始终悠然自居的山簇氏族都站出来指责冰融,希望能够予以相当的制裁。

那一回又是年轻的横岭用自己独特的手腕在既成事实之上促成了血凝与冰融新的共处方式,同时消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自那以后,在内政上挑战这个男人就成为了一个愚蠢的笑话。

槐也一样。他只能选择顺从,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槐:我只是一心想要结束铁铸领地上动荡的风波,听闻您的到来忍不住立刻前来面见,想要提前倾听一下您的声音。

槐:您对我领目前的状况是怎么看待的?

横岭:我吗……

横岭:我没有什么看法。

槐:……诶?

横岭淡淡地笑着,那笑容似乎能感化一切叵测的居心。

横岭:这次我只是来执行国王的意志,不会掺加任何个人感情。

槐:那国王的意思……

横岭:“督办好领主之位的交接工作”。

槐:……“督办”?

横岭:没错。我不会主导本地的任何事务,但领主一定要另行物色。

横岭:这是国王已经决定的事情,还请槐队长不执他词地接受吧。

槐:这……

槐心里一凉,就像屋外干冷的晨风一样。

横岭:嗯?有什么不妥吗?

槐:这…………

槐:这对黑铁铸成之地来说是最不可选的下下策啊、横岭大人…………

横岭:为什么?

槐:因为…………

槐:…………

横岭:不便相告吗?

槐:不是……

横岭: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让黑铁铸成之地以外的人知道吧?

槐:不是…………

横岭:那就是有什么丑闻没脸说出来,是吧?

槐:不是………………

槐:…………

槐:是的。

横岭:槐队长,你觉得我不值得信任吗?

槐:不——岂敢——当然不会。

横岭:那么,还存在什么不说出来就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槐:…………

槐:不存在。

横岭:好吧……我洗耳恭听。

槐:是,大人……

槐放弃了心中的防线,开始吐露早些时候从幕僚会议那里得知的秘密。

槐:……铁铸氏族和其他几大氏族一样,在新领主的竞选上很看重血脉的世袭。

横岭:氏族传统不必再解释了,请说重点吧。

槐:是。铁铸氏族上一任的选举,也就是现任领主在上任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槐:那人和现领主之间是血亲的兄弟,从小感情非常之好,形影不离。

槐:他们在幼年的时候曾经背着长辈许下了一个相同的许愿能力,发誓要和对方维持永远地情谊。

横岭:嚯……

槐:到了需要寻找接任的新领主时,兄弟两人作为前领主旁一代的血亲因为品行出众被同时提名。

槐:两人非常惊喜,但是对此事的看法却产生了分歧。

槐:其中一人认为应该积极地竞选,在幕僚会议面前尽情地展示两人的才能,争当一名合格的继承人,给领民们带来信心。

槐:另一人却认为这样做会破坏他们现有的关系。一旦一人成为领主,两人地位悬殊,感情必然会越来越淡漠。

槐:后者对前者好言相劝,前者却固执己见,意见始终无法统一下来。

槐:在候选期间两人的隔阂就越来越大,最终到了不愿相见的地步,提前结束了他们的兄弟之情。

槐:最后接任的领主,自然是兄弟中更积极的那一个。

横岭:真是令人叹息的故事……这和眼下的困局有什么联系?

槐:有的、大人。就在领主上任后两年,领主家中接纳了一位新成员。

槐:我们通过最近的调查才知道,那位新成员是领主的兄弟的女儿,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横岭:哦?两人不是不再往来了么?领主大人为何会接纳兄弟的女儿?

槐:领主的兄弟在领主上任后不久就得了无法下床的重病,很快离开了人世。

槐:不仅如此,他的血脉之亲也相继患上了同样的病症,接二连三地去世了。

槐:不出两年,现任领主在血脉上能够传承领主之位的血亲全部病逝,只剩下领主自己的女儿和兄弟的女儿。

横岭:…………

倾听中的横岭外表上看不见任何的波折,大脑中的思考却从未停下来过。

横岭:槐队长。

槐:是……

横岭:……“血脉诅咒”。

槐:……是。

横岭:故事的开始,就是这场悲剧的根源吧?

横岭:铁铸氏族的血脉诅咒,虽然如今外人都不怎么提起,不过我还记得……

横岭:“当铁铸人第一次许下许愿能力的时候,连神也说不出的诅咒就已经伴随在他的身边了”。

槐:没错,大人。我们铁铸人的血脉诅咒,是第一次许下许愿能力时随机出现的与能力相关的影响效果。

槐:虽然从记事的时候父母就会教导孩子千万不要随便许下第一个许愿能力,但还是有少数顽皮的孩子酿出悲剧,一生受困于血脉诅咒。

槐:我们也是前几天才从虚弱的领主口中得知当年他们埋下的祸根的……

槐:两人许下的一点许愿能力却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最终还因为感情的破裂而受到了西维神的责罚丢掉了性命。

槐:不仅如此还牵连到了其他血亲的身上,以至于现在我们找不到一个足以让领民信服的候选人。

槐:在这种情况下贸然进行领主之位的交接,恐怕会引发更大的动乱啊、大人!

横岭:槐队长言重了,请冷静下来。

横岭:若是血脉诅咒带来的重病,无法医治也就能说得通了,但我们的希望还没有完全灭绝。

横岭:女性的领主在冷铁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只要领民认可,血脉相承的统治力依旧非常可观。

横岭:眼下的情况可以先不考虑继承人的能力,对氏族来说血脉的号召力更为重要。

横岭:适当安排一下,让领主的女儿继任吧。

槐:这正是我所担忧的问题所在啊、大人……

槐:领主大人此次患病,正是从自己女儿身上发起的。

槐:夫人首先被感染,现在到了领主大人自己也无法逃脱的地步了……

横岭:…………

横岭:真是恐怖的血脉诅咒啊……

横岭:领主兄弟的女儿呢?她也是合情合理的人选啊。

槐:那个……

槐:我们问过领主这件事,他只是不断地忏悔,从未提到过她的事情、去了什么地方。

槐:那位后裔目前不在领主的家中,到今天为止我们完全没有她的消息。

槐:说不定她在什么地方已经……

横岭:——槐队长,“说不定”这种话可不能作为说服领民的结论来使用。

横岭:纵然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也要让大家知道我们从未放弃地坚持到了最后一步。

横岭:当一策用尽之时,我们再理所当然地拿出另一策吧。

槐:横岭大人,您的意思是……

横岭:嗯……

横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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