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海一中的学生吃饭也很讲究,不说饭,称之为“宴”。像晚饭,便说晚宴。一张极大的传统圆桌,上面摆满各种珍馐——据说有些地方喜欢用西式的长桌——带队的老师坐在首尾,左边坐的是干部子女,右边坐的商贾子女。用餐前,还需谨记,衣着得体、仪表整洁,不能过分吹捧,也不能故作深沉。

陆离带着陈嘉宁到场后,也无人接引他们落座,他便自顾自地坐在右侧。陈嘉宁在此等场合自然露怯,小心地随在陆离身侧,说:“……我现在不是很饿,要不我先回去吧。”她哪里不饿?分明只是怕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而已。

“坐吧,吃个饭而已,不用管他们。”陆离给她抽出椅子,只见陈嘉宁小小的身躯缩在椅子上,像极了一只蜷曲的仓鼠,表情好似僵尸,连头也不敢扭,似乎生怕动作稍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坐了一会儿,便有服务员上茶。陈嘉宁精巧的鼻子微微翕动,嗅到了那浓郁的茶香,眼睛倏然亮了几分:“好香啊,比爸爸的碧螺春都香。”她是个喜欢喝茶的女孩,小时候外婆会熬罐罐茶,放的不值钱的茶叶,她一天也能喝个三四壶。只是茶喝多了牙齿容易黄,她也养成了频刷牙的习惯。

服务员恭敬地在陈嘉宁面前放了一个陶瓷茶壶,并未封盖,旁侧还有筷子、勺子之类的餐具。陈嘉宁偷偷看了看身边的陆离,见他对面前的茶不为所动,是不喜欢喝茶吗?又看了看其他人,也都没有动作。这姑娘忍了十多秒,还是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开开心心地捧着小茶杯喝起来,如果能喝完茶后发出畅快的叹声,那就更完美了。

就在这时,陈嘉宁看到几个女孩忽然捂住嘴巴轻笑起来,目光频频挪向她,让她好不自在。

怎么了?没见过别人喝茶吗?

陈嘉宁愤愤地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有钱人真是事儿多,别人喝茶都要笑话。

坐在陆离身边的一个学生轻轻抵了抵陆离的手肘,笑道:“陆少,给你朋友说下,那不是用来喝的茶,是服务员拿来洗餐具的。”

声音不大不小,但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包括陈嘉宁。陈嘉宁的脸蛋突然涨得通红,那是一种羞愧的红,她看着手中的茶杯,只能假装没听见,呆呆地低头不语,恨不得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

用茶水洗餐具这个习惯最早是泉州那边传来的,这茶水洗餐也有一个讲究,一是讲究茶叶的香气,必须要浓郁淳厚,二是餐具的木质要选的好,须让茶香透木三分,让人唇齿留香。泉州人最初只是为了消毒才用热茶水洗筷子,传到内陆后,不知怎的倒成了一门礼仪与艺术了。

陆离这才发现陈嘉宁这不争气的姑娘居然把人家洗筷子的茶水喝下去了,他又觉好笑又觉得可怜。他把脑袋凑近,低声说:“陈嘉宁,这茶不能喝的。”

陈嘉宁只觉大脑发烧,耳根子都在发红,细若蚊蝇地说:“……对、对不起……”这声音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吧。她突然无比后悔来到这个地方,她开始怀念在学校、在家里的一切。不需要抬头,都能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声,有人好像在笑,一定是在笑话她吧?陆离也一定觉得她给他丢脸了,说不定现在心里在骂她呢……越想下去,陈嘉宁越觉得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想走。但又害怕起身的动作太引人注目。想装聋作哑,但又觉得这样只会更丢人。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陈嘉宁藏在鞋子里的小巧脚趾死死倒扣着,脑海里漂浮着这样一个想法:“果然还是一个人呆着最好了。”

陆离叹了一口气,忽然伸手拿过那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这茶有这么好喝吗?我也来试试。”

之前那劝他的学生连忙按住他的手:“陆少,可开不得玩笑。”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这一辈子已经无须为物质担忧,他们的追求也早已升华到精神层面,“丢面子”三个字,比砍头还吓人。

陈嘉宁也愣住了,想阻止陆离。陆离的动作却很快,他毫无风度地将茶水牛饮而尽,那模样不像在品茶,像是街边二流子在喝啤酒。“这茶还不错啊,拿来洗筷子真浪费啊。”陆离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圆桌上其他人都看呆了,所有的谈话声都在一息间销声匿迹,只剩下陆离那狷狂的身影。笑也不是,捧也不是。能笑话他吗?他是楚相家的客人,未来极可能是楚家的一份子。那能捧他吗?好像也不行,他本身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而且去喝洗餐的水也太丢份了。

氛围忽然尴尬起来了,所有人都注视着陆离的动作,见他毫不在意地沏茶,一个诡异的念头在每个人心底冒出:这茶,真有那么好喝吗?

“香味浓郁但回甘不足,口感淳绵,不错。”陆离将茶杯放下,“各位都看着我干什么?”

“额……陆少,这茶,当真好喝?这可是……”

陆离打断道:“好喝不好喝,不试过怎么知道?”

这话倒是打动了某些人,到底都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虽说阅历比普通少年多了数倍,但心智不见得更成熟。见陆离如此笃定且自信的姿态,这群学生竟有些意动,人都是盲目且从众的,与财富和地位无关,一呼百应这个词无论放在哪个阶级都成立。

一个面相稚嫩的女孩偷偷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小口,忽然惊讶地说:“还真挺不错的。”

废话。给你们洗餐具的这些茶都是特供的,再差能差到哪里去?陆离心中吐槽。有人开头,便有了更多人尝试,一时间,人人都去倒那洗餐茶,倒是把随侍在旁的服务员看得满头大汗,心里把这群小祖宗骂了个遍,要是被经理看到这一幕,挨数落的只会是他们。

“陆少品味真不错。差点就错过好茶了,哈哈!”

“那是,不然哪会入楚相的眼?”

陆离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心里知道他们给的不是自己面子,只是在给楚静怡面子罢了。

陈嘉宁还在发呆,便见陆离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表情和煦:“只是吃个饭而已,不用想太多。”

陈嘉宁呆呆地看着陆离的面庞,心中泛起一丝动容,话音都有些哽咽:“谢……谢……”捧着茶杯的小手格外用力。

*

晚宴后,学生们都出发前往城郊的某别墅开派对去了,酒店只剩下陆离和陈嘉宁二人。陈嘉宁休息了一会儿后,便决定回学校了。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没有回头去看陆离:“之前谢谢你了……本来我都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声音很软,绵绵的,像云一样。

酒店地面铺着松软的地毯,行李箱的万向轮在地毯上运动有些吃力,陈嘉宁也走得一顿一顿的。陆离替她提起行李箱,引得陈嘉宁回头:“你干嘛?”

“帮你提啊。”

“才不要。”之前那软绵绵的语气荡然无存,忽然又露出了凶巴巴的本来面目。

这是反话吧?陆离其实分不太清陈嘉宁的反话,这姑娘说话时正话反话掺杂着,还真不太辨别她的真心实意。走到酒店门口,即将分别时,陈嘉宁忽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凶巴巴地看着陆离。

“怎么了?”没惹她吧?

“加个微信吧。”您加别人微信是这个态度啊?

陆离加了陈嘉宁的微信,她的微信头像倒不是什么抽象人物,而是一个粉粉的萝莉头。俗话说得好,头像越粉,骂人越狠,古人诚不我欺也。陆离还未来得及说几句送别的话,便见陈嘉宁忽然拖着行李箱就跑,头也不回地喊道:“以后再别联系我了!”

陆离哭笑不得地看着陈嘉宁娇小的背影,对这姑娘拧巴的性格又有了更深的理解。话说她那是往公交车站跑吧?这路上这么堵能等到公车吗?

陆离也没再操心,他回到空阔的酒店,睡在床上小憩。今天下飞机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又和陈嘉宁这事儿精打交道,大脑早就处于疲惫状态了,刚一沾床,陆离便迷迷糊糊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手机的来电铃声把他吵醒了,陆离含糊地拿起手机,粗略一看居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有雅梦姐的有呆头鹅的甚至还有龙秘书的。

接通电话:“喂?姐……怎么了?”

“梨子,你没事吧?”雅梦姐的语气很焦急。

“什么?我当然没事啊。”陆离精神稍振,“发生什么事了吗?”

“梨子,木兰市封城了!你现在在哪?”

封城?陆离拉开窗帘,霓虹乱舞的木兰市便映入眼帘。只见在暗沉的天幕下,无数汽车拥堵在道路上,车头都对准遥远的城市尽头,宛若一条条过江长龙。霓虹光彩倒映在玻璃上,将这一超出常理的一幕映衬得越发魔幻。

“木兰市现在有特别重大传染病疫情!已经被全面封锁了!不许进不许出!梨子,你……”

电话里姐姐的声音渐行渐远,陆离将手机放下,怔怔地看着道路上的车辆。这是什么情况?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出现了?这也是蝴蝶效应吗?而且特别重大传染病疫情是什么?严重到需要封城吗?这算什么?现实版生化危机吗?

手机上还有一条未读消息,是一个粉色萝莉头像的讨嫌鬼发来的:

“我回不去了,我能回酒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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