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德问了她许多问题,但不知为何,伊芙总感觉这位姑娘有些心不在焉。

沐浴过后,两人配合着帮对方洗着头发,自伊芙染发到现在已有半年余,从发根处能明显看出头发原本的颜色。

“你更喜欢金色?”艾琳德一边帮忙倒水,一边问她。

“其实,倒也不是……是我那个妹妹,她总想让我染个金发。”伊芙回答,“姐妹嘛,就喜欢穿一样的衣服,做相同的打扮。”

“我理解。”艾琳德点点头,“我们那里也有这么一对,哈沙与亚兰尼,有时我也挺羡慕她们的。”

“各有各的好吧,大概。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下午吧,吃过饭再回去。”一想起清水堡的那些小崽子们,艾琳德就皱起了眉。

清洗过头发之后,伊芙这才想去找毛巾,但艾琳德却是当场念起了咒语——随后,一股暖风绕着她们旋转着,将两人的身体慢慢吹干。风拂过伊芙的腰间与背脊,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挠痒,让她不禁缩了缩肩膀。

无论是在沸蒙还是在奔龙堡,伊芙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像这样光明正大地对别人使用魔法——从道德层面上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冒犯的行为;另一方面,艾琳德的魔法水准也的确可见一斑——使用魔法进行破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若要将其恰到好处地运用到生活之中,那就不仅需要长期的练习,还要有相当程度的逻辑运用与心算能力,若不是这样,使用魔法时便很有可能伤害到自己及他人——而显然,她对此很有信心。

艾琳德露的这一手,让伊芙愣了好一阵子,而当她回过神时,对方却已经扎好了头发、穿上了衣服,所以她也不得不加快动作。

将那套女骑士巡礼装穿在身上,伊芙的气质也产生了些许的变化,这戎装使得她原本恬静娇柔的面庞多了一些活力,少了一丝亲和。她系好了领口的带子,擦净了浴室中镜子上的雾气,开始理顺头发。艾琳德连忙上前帮忙,她看出了伊芙的思路,便用一种熟稔而精巧的手法帮她编织好了头发。

“谢谢……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利落的手法,真漂亮。”伊芙惊讶于对方编发的速度。

“没什么,熟能生巧而已。”对于伊芙的夸赞,艾琳德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致。

“不如……你先去忙?”伊芙看得出她有心事,“我先留在这里洗几件衣服。”

“没关系,我等你。”艾琳德倒是很无所谓。她说完便找了个凳子,坐在了一旁。

无奈,伊芙只好在她的注视下洗起了自己的那几件脏衣物。由于身上穿着新衣,而洗衣用品又过于简陋,她洗得很慢。艾琳德坐在她身后不远处,不多时,伊芙隐约听见了抽泣的声音。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待回过头时,便看到艾琳德正在擦拭眼角。

“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伊芙试探着问。只有在这种场合下,她的反应才更倾向于男性的一面——意思是,她仍像以前一样笨拙。

艾琳德默默地摇了摇头,她依旧抽泣着,大颗的泪水滴落在她蓬松的裙摆上。

伊芙走到她面前,想去拍拍她的后背,再安抚她几句,却不料被对方抱住了腰,她的行为让伊芙很是意外。艾琳德靠在伊芙的身上,哭了一小会儿后才松开手——她深吸了几口气,情绪很快平复了下来。

“没事,”她解释道,语气还是有些发颤,“人活着总会遇到点不顺心的事,都会过去的。”——这倒像是在自我安慰。

时间接近中午,地面有些潮湿,大概是刚下过雨。层叠的灰云布满了天空,阳光从间隙处洒落,在湖面留下斑驳的影子。伊芙站在墙角下,伸起了懒腰,她张着身子,连打了几个呵欠,弄得眼角泪水四溢,样子如同刚睡醒的孩子一般。

此时,她又想起了刚才的艾琳德。

所谓“成熟稳重”并非是一个人因成长而拥有的特质,甚至都不算是一种好的品行——那或许只是一种合群的象征——它固然能使驾驭它的人受到众人的尊敬与爱戴,但同时也使得拥有它的人一刻也不能松懈——这种基于他人印象而产生的特质,意味着失去总比得到它时要容易得多。如何才能真正将它据为己有?要么先进行一次自嘲,以此做到无懈可击;要么将它隐于暗处,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艾琳德为何而哭?又为何选择在那时哭泣呢?

学院的饮食兼具了西海岸与海岛的风味:以岛民自制的浓郁番茄膏为汤底,依次添加新鲜豆子、薏米与时令蔬菜,以及少量的白胡椒碎与盐,出锅时再放入扇贝、牡蛎肉用于提鲜——这样的一锅番茄浓汤,便是今天中午的主食。除此之外,这里还提供了加糖的自酿葡萄酒——酒精度不算高,喝起来有点像发酵的甜葡萄汁,更符合当地魔女们的口味。在秋季,虾蟹肥美,学生们有时会去西面的海滩赶海,而按照群岛的烹饪习惯,这些虾蟹贝类或蒸或煮,都不会放任何佐料——对他们来说,最新鲜的食材,其本身的鲜肥滋味便已堪称完美了。

勒莉尔说,晚些时候可能会下大雨,所以劝她们早点回去,于是,伊芙便匆匆收拾了行李,随艾琳德离开了公寓。她没有去找雨切,只让勒莉尔留了个口信,让她帮忙打个招呼,告诉对方自己的去向。

时间刚过下午一点,多云,湖面起了风,水波荡漾,一叶树皮轻舟搁置在青草围绕的岸边。伊芙跟着艾琳德走向此处,她看到一名穿着黑衣、头戴兜帽的女人正坐在小舟旁的一块石板上。这女人将自己裹得严实——长衣长裤,手套靴子——浑身上下近乎一团黑,只有两缕长发垂在胸前,呈现出暗淡的灰色。

艾琳德叫她“伊莎波”。

伊莎波同样也是个漂亮女人——事实上魔女们绝大部分都是面容姣好,身材匀称——伊莎波似乎不太愿意说话,但态度上却并不显冷淡,是一个温和而文静的人。她让艾琳德与伊芙坐进小舟,自己则站在舟首,见她并不用桨,伊芙便猜到了她是要用魔法划船……但未想过速度会那样快。

伊莎波念动咒语,她们身下的轻舟则仿佛突然活了一般,飞快地游动了起来。

艾琳德坐在她的对面,她见伊芙似要仰面倾倒,便连忙拽住了她的手腕——而在伊芙坐稳之后,她也并未松开手,反而将对方的手捉在了自己手心里。

伊莎波一手扶着舟头的隆起处,一手微抬着,掌心朝向她们身后。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张温柔的手将这一叶轻舟推向嶙峋的彼岸。

“坐稳点。”艾琳德朝伊芙笑着,她的睫毛又白又长,仿佛挂着霜雪,掠行的风撩起她的鬓发,如捧起恋人的脸庞,将她的颈部与耳垂展露出来。伊芙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感受着对方手心的温润,看到她那微红的眼角与仍噙着泪的清眸,两辈子以来,此人竟平生第一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行至湖中心,零星的雨落在她们头顶、散落在湖面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闪光。少女们望着湛蓝的天空,在层层云朵之中,她们也无法分辨出这场雨究竟是谁的恶作剧。

不知何时起,太阳隐去了踪影,湖面腾起了白雾,那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挡了天空与美景。沉默的伊莎波在伊芙惊讶的目光中,拿出一盏精致的银提灯——这盏提灯的样式很熟悉,和茂奇在麝兔山顶使用的那盏提灯一模一样——提灯发出刺眼的蓝芒,延伸向她们行进方向的尽头,浓重的白雾在这蓝芒的照耀下消失不见了,留下一条狭窄而绵延的甬道。树皮轻舟仍在水面上快速滑行,伊芙好奇地四下张望——近处的水面快得令人眩晕,而两侧则是灰色的雾墙,那雾墙在她们身后快速合拢,仿佛有无形的鬼怪在紧追不舍——她们跑得越快,它便追得越凶。

在看不到尽头的水面上,人总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感;但面对未知的深邃,抗争的心态总在臣服之前充斥着坚韧的心灵——这也许就是生而为人的伟大之处。

最后,她们来到了对岸,伊芙仍感到心有余悸,轻舟借着惯性冲到了岸上,在湿润的草地上奔行了近十米,然后歪倒向了一旁。艾琳德像是早已熟悉了这种莽撞的上岸方式,她还未等轻舟完全停稳,便和桨手伊莎波一同跳上了岸,她仍牢牢握着伊芙的手,不忘在这时拉她一把。等她站稳之后,艾琳德这才收回了手,她的动作自然得体,却是让伊芙难以忘怀。

艾琳德主动背起了伊芙的行囊,在前面引路,伊莎波将轻舟拖上了空地,并将其推翻,倒扣在了沙地上,稍后便赶上了走在前面的两人。

沿着石壁前行,伊芙望着湖面,此时白雾又消失不见了。

“那雾气其实是一种特殊的阵法。”艾琳德见她疑惑,便解释道:“听说是用了上个纪元的技术,为的是防止外人闯进清水堡,也不知艾尼叶那代人是怎么做到的……听说这片岩壁也不是原有的东西,是为了腾出一片地弄一片湖,才切掉了这山的一角——院长总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太可信,要削平半座山,又要挖出一条湖……这真的可能吗?”

“确实是有点耸人听闻。”伊芙打量着眼前的岩壁——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得到这断崖的高耸与沉重。

厚重的乌云笼罩了天空,眼见就要下雨了,但伊芙却发现,艾琳德居然带着她们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眼前的路被山壁与湖水围拢,再无他路可去。

“伊莎波,该你了。”艾琳德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黑衣女说道。她的语气中透着得意。

伊莎波耸了耸肩,又从腰间取下了那盏银提灯,举向了头顶。在这昏暗的天气里,提灯发出耀眼的蓝芒,像一颗剧烈燃烧的星,让一切都随之焚灼,失去其原本的颜色。很快,奇迹发生了——就像麝兔山上那座凭空出现的尖塔——一条宽阔的阶梯从远处、从一段岩壁的顶端现出轮廓,像延伸的地毯慢慢铺就着,连接起结实的地面,最后展现在她们面前。

“走吧。”艾琳德说。

她们踏上阶梯,朝着山上进发。宽广而层叠的阶梯上,每隔二三十阶便会出现一片平台,因而这段路坡度平缓,但又十分绵长。伊莎波将提灯挂在腰间,淡淡的蓝芒依旧在发挥着效用。

群岛人将雷声形容成是老天爷在“拉磨”,的确,这里的秋季阵雨总伴随着一种温和而沉闷的雷响——灰暗的天空在此时终于不堪重负,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于是她们加快了步伐。

“伊芙,你肯定带了雨衣吧?”艾琳德明明记得,对方在公寓里打包行囊时的确装着一件。

“是有一件。”事实上,伊芙并不是忘了这码事,只是考虑到伊莎波与艾琳德……

“那就快拿出来吧。”艾琳德说,“我就跟着你沾沾光,咱们凑近点——”她将行囊交还给了伊芙。

“那伊莎波……”

“不用管我。”伊莎波向她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帽檐。雨水打在她的兜帽上,但并未浸湿她的衣衫。

伊芙从行囊中拿出了雨衣,艾琳德搂着她的腰,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她们各扯着宽大雨衣的一角,像举着一块篷布般将雨衣盖在头顶。

“走路小心点。”伊莎波提醒她们。雨越下越大,世界在沸腾,深色的阶梯在雨水的浇灌下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纱。在如此瓢泼大雨中,像这样使用雨衣其实起不了多大的用处,但两人却依旧固执地将它举在头顶——不为遮雨,倒像是一种无用的抗议。雨水顺着手腕渗进了伊芙的袖口,而艾琳德此时也同样被打湿了半边的肩膀。

这场骤雨很快便停歇了,而三人也终于走过了阶梯,来到了岩壁的顶端。她们沿着石壁外侧的羊肠小路继续向上攀登,那条高悬的阶梯仍在向两侧倾洒着积蓄的雨水,形成一道倾斜的雨帘。风吹拂着伊芙湿漉的身体,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伊莎波收起了提灯,阶梯随之消融,于是雨帘更加壮观了,而等到阶梯完全消失之后,一切便又恢复了自然的原貌——只是,她们如今已从底端来到了顶端。

温暖的阳光映照在刚刚恢复平静的湖面上,粼光透过混浊的大气反射向四周,带着一层朦胧而晶莹的光辉。

“彩虹!”艾琳德指向了东面,“那边……是彩虹吧?”

在灰蓝色的乌云下,一条淡淡的彩晕似有似无地印在那里——那条均匀的色带呈现出完美的弧度,跨过湖面,又被山遮盖住了一半。

三人停下脚步,眺望着空净的远方,像是要把这温柔的景象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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