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似乎近在眼前。人总是需要在最懵懂的时期决定自己的将来,又或是自作聪明地将自己断送。从出生开始,第一次触碰,成长,完成学业,然后再到恋爱,结婚,生子……每个人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路,在不断的尝试中改变,然后一次次地后悔。人们以为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确,对于一群人来说是这样——陌生的人从你身边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庸庸碌碌……但对于个人,每一件事却都是大事,只一次触碰便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永恒是一种错觉,人总以为人生路很长,但其实终点近在咫尺——人的一生无法积累任何东西,而当我意识到死亡临近时,又似乎能听到一种呼唤,它在向我索要一样东西,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来向活着的那些人证明我曾经存在过。它是那样的固执,像细密的筛网,将一切琐事从我的生命中剥离,让玩乐与消遣变得罪恶,以至于我食不下咽,少言寡语,连睡觉时都在惦记这件事,仿佛我之于人世,真的欠下了一笔巨债——这要我怎么办?真让人叹息不已。”(伊莎波·迪席洛尔——《化蝶者述》)

九月上旬,海岸线,西约联群岛阴雨连绵。此时正是正午潮涨时分,岛屿林立而危耸,密集地分布在薄雾漫漫的海上,它们千奇百状,高傲得让人难以靠近。

雨切说这里离目的地不远,于是从清晨开始,两人便一直朝着这边赶路,途中只匆匆喂过一次马匹。

下午,云层渐消,炽热的太阳向西奔行,拨开云帘与雾纱,于海面洒下厚重的金芒。骑着马,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前行,近处的海水混浊而起沫,与视野尽头的碧空形成鲜明对比。浪涛声不绝于耳,海水偃旗息鼓,它们在霞光下暗自收敛,露出湿润的沙地与浅浅的水湾,海鸟徘徊着,用锐利的眼寻觅着海中游的、岸上搁浅的猎物。高挑的海岛慢慢露出了它们的腰身与脚踝,这些奇异的岛屿如同山岭、崖壁般高悬,被侵蚀的底端层层叠叠,岩层光滑洁净而呈现出优美一致的曲线,穿行于此,仿佛行走于戈壁绿洲,漫眼的金黄,崖顶的碧色,四处了无人烟,却也生机盎然。

兜兜转转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雨切才找对了路——清水堡所在的那片岛屿虽大而广阔,却只有一处入口。那入口处向着海的方向,以现在的季节水位,只有在夜间才能趟着浅水通过。夜晚,一团淡青色的光芒从他们头顶一闪而逝,原来是清水堡的人等不及了,她们早就发现了骑马的两人——见他们在底下徘徊不进,料想一定是迷路了。

骑着马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进,这里的风光与底部迥然不同。茂密的植物遮盖了金色的月光,轻抚着访客们的斗篷与帽沿,夜行的动物拨动着草丛,追逐着硕大而灵活的荧光甲虫。少女本来还走在前面,没过多久却默默地放慢了行进的速度,给身后骑白马的让出了一条路——一缕蛛丝拂过了她的脸颊,这才让她有了如此的小心思。

在漫长小路的尽头,是一大片青翠的田野,这里地势开阔,晚风轻抚,潮湿的海风混着青草与苔藓的气息,带给人一种无比温和的舒适——温暖如春、清澈如秋。月辉浸润了大地,一片矮墙低瓦藏在树影之中隐约可见,而再远处,寂静湖泊藏匿在岩壁之下,只留下一团黑黢黢的影子,斜立的岩壁围拢着孤山,孤山之顶还隐约饰着一顶雪帽……那一抹淡白的确是雪,好像不是错觉。

当来访者为这奇异的风景而感到惊讶时,他们不免又想到,这奇异却是建立在另一个奇异之上的——这里是一座岛,一座四面崖壁高悬的近海岛屿。

“我想起来了。”伊芙回头对雨切说——旅途即将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便显得多而琐碎,“鲁格以前还乘船到过这里,他那时还研究过这片岛屿的成因。”

“那他现在研究出结果了?”雨切听到她说话,于是侧过了头。

“有一些成果了,但他还没发表出去……”伊芙望向东方的陆地,那里群山环绕,在羽地的西海岸中部,这些连绵的山是天然的堤坝,在冰封的涨潮季时阻挡了寒冷的空气与汹涌的海浪。

在去年冬,鲁格的著作已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初稿,南芬对此高兴得不得了,她拉着敏希以及庄园里的几个仆人和厨娘,一起坐在客厅里,让伊芙穿上学院的裙装,把稿子一段段地念给他们听。鲁格写的东西实在是有些艰深难懂,其内容多用行话术语,又囊括了统计与分析,于是作者本人便不得不坐在母亲身边,耐心地做出注释,但仍让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包括伊芙在内。南芬听不太懂,但仍是感动得落了泪,敏希抚着她的肩膀,少见地没有去嘲笑她,鲁格那天也像是突然开了窍,破天荒似的安慰起了这哭泣的女人,于是南芬又噗嗤一声笑了——看来,自己这不成器的小子也终于懂得爱人了。然后她又想:是啊,是该给他寻个妻子了。

一位雪发的魔女站在田野边的小路上,在夜色下,她的长发像一团飘散的云,蓬松而舒展。

伊芙和雨切下了马,与对方打了招呼。

“伊芙·哈维因?”这魔女笑着问,她的个子很高,几乎和雨切一样高。

“我是。”伊芙回答,“我来找希歌妮院长。”

“果然是你们,院长很早之前就对我提过这件事。”魔女点点头,“不过今天太晚了,不如你们先在学院那边住一晚。”

“就听您的安排。”

伊芙并不清楚清水堡的构造,也不知“学院”在哪。

两人牵着马,跟随这位穿着黑袍的高挑女人走向岛内。他们绕过了田野,走向一片林地——看那些树干的粗细,似乎也才种下不到十年。魔女自称“勒莉尔·科苏墨”,是清水堡的第三代魔女,也是学院的教师。

穿过那片稀稀疏疏的林子,入眼的便是一片二三层高的砂岩房屋,这些精致的建筑排列分散,围绕着一片砖石空地而立,藏在这岛屿中最为静谧之处,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住处——这里就是她所说的“学院”。

清水堡的“学院”的招生对象并非魔女,而是男子——但门槛也颇高,通常,受邀请者会是名人或贵族的后代,且入学者的年龄不得超过十六岁,若到了二十岁,则必须离开学院,不论任何理由。学院是希歌妮设立的,而魔女们又常将清水堡戏称为“修道院”,因而学院的学生和堡内的魔女们都习惯称呼希歌妮为“院长”。

学院的存在使得清水堡有了不赀的收入来源,而经费无疑是科研者最稳固的靠山,这笔资金的一大半将会流向克利金与哈坦的数所大学,数年乃至数十年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回笼。可以说,希歌妮在运用资金与人脉方面,正如她使用魔法时的那样——低调而收放自如。

学院的存在拓宽了清水堡在羽地范围的影响力,而这影响力又使得各国的王室贵族们都愿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送到这里来,让他们远离政治与纷争,潜心钻研魔法与纹印的形式逻辑,探讨古语言的奥秘,又或是在闲暇时广交朋友……若能娶一位清水堡魔女回去,那姑且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希歌妮院长却不这样想。她把自家的魔女都当做宝贝,且对这些轻佻的小子饱含蔑视。几个月前,她得知赫林吉家的儿子在对学院的年轻老师大献殷勤,还暗地里称对方为“娇羞小教师”,心中便大为光火,于是派了清水堡最铁面的魔女拉齐纳娜“下山镇压”。拉齐纳娜是清水堡的第四代传人,今年二十八岁,这位小个子的魔女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有着公认的十分较真的性格,她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心思单纯,但这并非完全是成长环境造就而成的——按年轻一代魔女艾琳德的话来说,这女人完全是“缺一根筋”,大概是“有生理上的残缺”。

清水堡中留有一柄昂贵的钢叉,是二代魔女西莉·萨图露丝(希歌妮的同辈)的遗物,于是拉齐纳娜便拿着这柄明晃晃的钢叉下了山,像一尊神佛般游走在学院的各处——她谨遵院长大人的命令,像看鼠蚁一般盯着那群王公贵族的子弟,像最敏感的猫那样闻着同门姐妹身上的气味,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力图将这两种不相称的生物完全分割开来。

拉齐纳娜的怪异举止让教师和学生们平添了许多困扰,但也让学院的生活多了一些趣味。

勒莉尔带着两人进入了学院的区域,而此时拉齐纳娜就站在院门口,这矮个子正持着她那柄宝贝钢叉挡在他们面前,即便是作为前辈的勒莉尔朝她挥手,她也不让。

“娜娜,你跑出来干什么?”勒莉尔压低了声音问她,这位高挑的魔女与这位“四尺半”站在一起,就好像是在跟一柄钢叉对话。

“夫妮说你偷跑出去见男人了,所以我就出来看看是真是假。”拉齐纳娜义正言辞,“你也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

在两位客人的注视下,勒莉尔沉默了,她抱着胳膊,像是在强忍着发作。

“这位是谁?”拉齐纳娜看到她身后站着的伊芙,于是被吸引了注意。

“他们是访客,是来找院长的。”勒莉尔回答得有些不情不愿。

“后面那个男人也是?”拉齐纳娜只看了雨切一眼,便又转过头看向伊芙——她觉得,还是这少女长得好看。

“对。”勒莉尔说,“先找个房间,让他们去休息,剩下的明天再说。”

“先说明,男人是不能进清水堡的。”但拉齐纳娜并未罢休,她说出这句话,然后仰着脑袋,等待对方的答复。

“的确是这样。”勒莉尔轻叹了口气,她对伊芙说:“原则上说清水堡只有你能进去,在此期间雨切可以留在学院,但如果你能拿到院长的特许……”

“就按您说的来。”伊芙连忙说,“他只是陪同我过来的,没必要因为我们而破坏规矩。”

对此,雨切耸了耸肩。

拉齐纳娜满意了,于是又说:“这样最好,勒莉尔,这位姐妹你来安置,旁边这个带把的……跟我走,我带你去东面的房间。”

东面是年轻学生们的住所。

“就这样吧,有什么事的话,等到了明天再商量也不迟。”

于是,伊芙将马匹交给雨切,跟随勒莉尔去了学院西侧的教师住所。

“勒莉尔!”走到一半,拉齐纳娜又折了回来,她骑着那柄钢叉贴地飞行,在夜色下快得就像一条大黑鱼。“别忘了,让她洗个澡再睡。”她用手比划着,面容严肃地嘱托道,仿佛这件事尤为重要。

“知道了,去忙你的吧。”勒莉尔很不耐烦。

清水堡的魔女教师们都住在西侧的两栋三层高的红顶瓦房中,屋外的墙壁上爬满了生命力旺盛的蔷薇与常春藤。半路上,一名女子站在月色下的卵石路旁,赤着脚,头发湿漉,她只穿着两片内衣,朝路过的勒莉尔打着招呼。道路两旁种植着鲜花,有些凋零了,有些还是花骨朵模样,这些花被树枝与藤条草率编成的篱笆围拢成大大小小的圆形——不知为何,伊芙在看到这样的景象时,就突然想起了百里琳房间里的那张大圆床,于是她笑着摇摇头。她们进了右边的房屋,在一楼狭窄的厅堂里,有六个女人坐在一块羊毛毯上聊天,其中四位是村姑打扮,胖瘦不一,而另两位则顶着一头披散的雪发,模样清丽,显然是住在这里的魔女。这些人面带好奇与笑意,向勒莉尔打听着伊芙的身份,一位头戴方巾的妇女端起身旁的果盘,里面盛放着一些当季的水果,伊芙从中取了一颗肥胖的无花果,连声道谢。

分给伊芙的临时住处是在一楼靠西的一间小屋,屋子里只有一扇未上漆的小木窗,透过窗纱可以看到对面的另一栋公寓,以及西北方向的墨色湖面。

等两人进了屋子后,勒莉尔才开口道,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想洗澡的话就去厅堂,楼梯口处有一间小浴室,可以泡澡,如果觉得累了,那就先休息,明天我再让人去准备水。以防万一,我还是先提醒你一下——别去西面的湖里洗澡,小心被小崽子们偷看。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伊芙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二十。”

勒莉尔笑着点点头,似乎并不惊讶,“好好休息,明天见。”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了房间。

村姑们用爽朗的地方口音交谈着,声音从厅堂透过走廊传来;不知名的昆虫拍动着翅膀从窗口飞走,发出沙沙的声响;灰猫从墙下静悄悄地掠过,嘴里还叼着一只翠绿色的螽斯。

伊芙解下发带,望着窗外的树影摇曳。拂过田野的清风带有海洋和雨水的气息,像是蕴含着洗濯的魔法,吹散了发根与耳郭处的温热,使人有种浸泡在溪泉般的惬意。西约联群岛的初秋对少女来说是陌生而熟悉的——她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却一直梦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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