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夕有病。

心病。

治不好的那种。

她自己将其命名成隔阂综合征。

症状是无论和谁接触,她总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疏离感,好像她与任何人之间都竖着一面厚厚的铁壁,越是捶打,发出的刺耳震动越是让她窒息。

起初和人接触,还只是觉得疏离,时间久了,在她心中,旁人的形象慢慢模糊起来。

先是皮肤的褶皱看不清了,然后是五官的动作,再到表情,到最后,甚至连对方的脸都会模糊不清。

明明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明明瞪大了眼睛,明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可就是分辨不出对方是谁。

这病,是她上初中时患的。

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的资产雄厚到放在普通人眼中,只能以天文数字来衡量,根本无法想象。

自然而然地,她从小就生活在富豪的圈子中,没有天真烂漫,只有阿谀奉承与无尽的规则。

父母很忙,总是将她交给保姆照顾。

一次保姆有急事,只好将她带到家中。

那一天,她和其他孩子们在草坪上打闹,在滑梯旁的泥土上堆砌城堡,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肆意欢笑。

那一天,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很难说差距如此之大的两个世界孰好孰坏,也许对于人这种动物来说,得不到的,总是好的。

自那之后,她爱上了另一个世界。

可就在当天晚上,保姆被辞退了。

母亲严厉地批评了保姆的行径,言语里满是不屑与肮脏,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儒雅。

也许在母亲的眼中,另一个世界中住着的不是值得被尊敬的人。

从此,另一个世界在她脑中犹如昙花一现,成为了永远无法到达的乌托邦。

小升初那年,她受不了了。

无论母亲怎么威胁,她执意进入普通初中就读,远离虚伪的富人圈。

还好她有个倒插门进入家族的父亲,很理解她的感受,总是处处护着她,极力将她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可惜她错了。

学校在收集家庭信息时注意到她,从此之后无论是班主任还是校长都对她尊敬有加,好像她才是长辈一样。

无论劝告多少次,周围的大人们还是用那股复杂的目光对她恭恭敬敬。

看得久了,苏婉夕清楚那股复杂中夹带着什么,那里面有敬畏,有羡慕,有嫉妒……

慢慢地,哪怕是心智还未成熟的同学们也注意到大人们的奇怪举止。

她周围的环境,不可不免地奇怪起来。

最后的崩溃,源自一场误会。

一如往常的一个下午,她和几个要好的朋友靠在窗边说笑。

那时的她还很可爱,虽然一些同学察觉到学校的特殊对待,慢慢改变了对她态度,可还有几个女生,仍不离不弃地和她玩耍。

几人说笑时,有一个同学突然在窗沿外发现一个鸟巢,那人欢快地惊呼起来,几人很快决定打开窗纱去掏鸟窝。

只有她提出了反对的意见,那很危险,鸟巢距离窗沿还有一段距离,仅凭一个初中女孩的身段不足以伸手抓到。

可她拗不过几人的推搡。

那是她最后的朋友,她很珍惜。

几人决定派出身高最高的一个女生探出窗户,而苏婉夕负责搂住高个子女孩的下半身。

纱窗是苏婉夕亲手打开的。

这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也许是她自己不想回忆起来。

旁边的几个男孩打闹时,其中一个男孩撞在她身上,恰好撞在她胳膊的麻筋上。

脱力,

松手,

高个子女孩的惊呼,

班主任的到场,

警笛,

同学们的议论,

父母的出场,

施压,

操纵,

议论声,

传言,

最后是无尽的误解与背地里的谩骂。

大家只看到她趴在窗户上伸出双手搂住空气,眼神怔怔地盯着地面那摊逐渐蔓延的红色。

最信任的朋友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逃避。

她想解释,但因为母亲的干预,所有人都误解了。

误以为她是个杀人不用沾血的刽子手。

她和母亲解释,母亲只是冷眼看向她,告诉她真相不重要,结果一切相安无事,这就够了。

可真相很重要,至少对她来说。

之后她尝试再次融入班级,可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股面对她摆出的奇怪眼神不再隐藏,肆无忌惮地投在她单薄的身影上。

无数个夜晚,她的影子被月光撕扯得更加单薄与残缺,她失声痛哭时,只有这个可怜的影子陪着她,无人在意。

父亲来过几次,也只能是安慰。

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因此吵了几次架,但父亲是倒插门,事情不了了之。

母亲动用关系,雷霆般地镇压只能让议论与质疑消失在阳光下,可这些肮脏本就存在于黑暗。

从此之后无论是谁和她相处,总是透露着一股戒备与疏远。

直到她转学,上了高中,新的同学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尝试融入,同学们也欣然地接受了她。

可她却发现,她病了。

越来越重。

她看不清别人的脸,无法与任何人亲近,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不同的人。

医生给不出任何解释,母亲只觉得她在找借口,父亲也只会安慰与叹气。

后来她自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虚拟网络。

在那里,隔着屏幕,她不用分辨每个人的面貌,不用再靠记住一个个声音去辨别每个人。

她迷恋其中,网络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直到大学。

她隐瞒家室,变得蓬头垢面,变得臃肿不堪,变得一身恶臭,同学和老师对她都敬而远之。

这就是她想要的。

直到遇见黄天泽,不,黄天泽只是一个契机。

那时黄天泽在一场篮球赛后接了她的水,她被同学们撺掇着追求他。

她知道大家只是想看她的笑话。

可她愤怒,这么多年来,谁知道她的痛苦?

所以她找到江阳,置地般地让江阳帮忙追求黄天泽。

就是这个契机,让她看到了光。

和江阳接触时,她的病竟然没有发作。

她不知道原因,但江学长就像是她的解药,唯一的解药……

不仅是解药,还是毒药,让她沉沦。

也许正因为自己喜欢他,才能看清的吧。

地铁口,

江阳按住苏婉夕的肩膀,一股檀木般的清幽香气吸入鼻腔,她仔细打量着江阳的脸。

能看得清,今天依旧能看得清!

“嘶——”

背在身后的掌心被指尖刺破,苏婉夕的双眼炽热,嘴角却疼得撇起,露出一对小虎牙。

江阳看在眼里,暗自感叹。

苏学妹一定很痛苦吧,一边忍着失恋的伤痛,一边还要阿谀奉承,摆出一副很愿意和我假扮恋人的表情。

她都这样了,我还在介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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