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伊芙参与的那次模拟作战中,森阿坦与诺瓦河这两处虚构的地点也是有出处的——他们的原型来源于通特尼北部的两座城邦。克利金一共有十一个邻国,而通特尼正是其中之一。通特尼是一个小国,地处西约联平原的南端,那里与莫彻斯克平原隔着一片低矮的山脉(奔龙堡附近的那片湿地也可以算作是处于西约联平原的范畴内),戈贡的故乡就在那里。

邻国间的矛盾总是大同小异,通特尼与克利金之间有一些领土纠纷,但同时又有一些战略上的合作——一个世纪前,克利金颠覆了西海岸诸国的势力,而同时,却也将他们的立场与主张一同继承了下来。在这种形势下,如今通特尼与圣丰岳势力的交好似乎不可避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圣丰岳实则却并无外交权力——他们需要通过审查所或复仇会作为中间人来达成目的,而其中的风险和收益,也由他们各自承担。

代达茵河算是克利金与通特尼的领土分割线。这条河西端连通着起始海,而东部则与硕半海的下游河一同汇聚至通特尼境内的一座咸水湖中。这条河是一条时令河,且随着季节的改变,河流的流向也会发生周期性的逆转——春季平稳时,河水会向西流向起始海;在冬季时,起始海水位上涨,海水将会倒灌回东部的咸水湖中,这种状况通常只持续两到三周;而到了夏季多雨时,河流流向则会随着大陆的倾斜而逆转,重新流向大海;等到了秋天,湿热的空气向着东南移动,西约联平原变得干旱少雨,于是河流也止歇了。

在八九月份时,代达茵河的水位较低,有时甚至会接近干涸。雨切与伊芙两人骑着马,穿过了克利金的边境,踏入了通特尼的领土。烈日当头,他们披着圣丰岳的骑兵纹印斗篷,以此来对抗这炎热而焖蒸的天气,蒸汽凝结的露水在斗篷下摆处汇聚,随着马儿的不断奔驰,在他们身后卷起了淡淡的冷雾。

在代达茵河河床的附近,生长着大量矮小而干硬的植物,这些植物通常有着紫褐色的茎杆,针状或厚实的叶片,那些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盐卤结晶,从远处看,这里仿佛是一片结了霜的雪地,冰晶点点煞是好看。

从这条路走,或许可以少赶几天的路,但缺点也很明显:附近几乎都是荒野,很难找到落脚的地方,两人几乎只能在野外露宿。不过这倒也不算问题,伊芙和雨切都是打猎的好手,而淡水的获取——在一个魔法盛行的世界则更不成问题。

一天下午,两人像平时那样寻了棵大树——这里的树大部分也是光秃秃的——他们在树荫下略作休息。伊芙看到雨切靠坐在树干上写信,于是便凑过去看。

偷看别人写信不是一件道德的事,但伊芙其实又看不太懂他写的文字。克利金语和洛明各语都起源于西海岸古方言,口语上有着许多相通之处,但从书面文字来看却差异甚大——克利金文字大多采用的是弗兰托-哈坦字符,而这又与建国时的一些倾向有关。

“我在给一位弓箭手朋友写信,这人很有意思。”雨切主动说道,“她是一位精灵,而且枪法很准。”

“枪法?”

雨切的话引起了伊芙的兴趣。

“对,我从没见她用过弓箭,她只用射弧枪,或者暗器。”雨切向她解释。

“为什么呢?”

“一位精灵能在王室身边做事,本来就很叛逆……谁知道呢,可能她是想叛逆到底。”

“精灵长什么样?我还从没见过精灵。”伊芙又问。

雨切朝伊芙笑了笑,他往一旁让了让,让少女在自己身边坐下。

“我也是第一次见……也不清楚精灵是不是都长这样——这人名叫安列芙,很漂亮的一个人。她的耳朵要比我的更长一些,头发微卷,翠色,肤色差不多和你一样,性格有些高傲,但我不知道她这态度是不是只针对我,毕竟我也算是雪莫,有些偏见那也正常。”他无奈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人倒是不难相处……您真的从没见过精灵?”

“真的,前几年我一直住在沸蒙,在那边很少能看见亚族,可以说,连雪莫人都很少见——除非是过节的时候。”

“其实……我倒是觉得,如果您能有两只尖耳朵,和精灵的样子大概也差不太多。”

“你指的是样貌?”

“样貌是一方面,还有身段。”雨切放下纸笔,看着远处的原野,“不管是人类还是雪莫,又或者是像我这样的半雪莫,在审美方面其实都更倾向于欣赏精灵那样的比例……从咱们的画作和雕塑中就能看出——艺术中的人体,总比现实中的更修长更优美一些,后来我见到了那位弓箭手,这才发现,原来这种身材比例也并非虚构……这次我见到您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您的身段比以前更优雅了。”

有时,雨切会把伊芙同这位精灵放在一起做对比——在临行之前,他曾帮伊芙调试过马镫的长度——他发现,虽然伊芙个头不高,但腿身比却很突出,在同等身高下,伊芙的体形会比常人更显高挑和年轻。从这一点来看,伊芙和安列芙的身段的确很像,不过安列芙又要比她高出很多。

“是吗?那大概是经常锻炼的结果。”伊芙干笑了两声,“不过以前也确实有人说我不像普通人……可能是受了母亲那边的遗传吧。”

“您的母亲?”雨切转过头,看向她那湖泊似的双眸,“温兹娜倒是没怎么提到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也是一位精灵?”

“不清楚,她对我来说也是个迷,说到底……我都没有真正见过她。”一说起这个人,伊芙就深感迷茫。

“您以后打算去找她吗?”雨切的眼中泛着光亮。

“应该不会。”伊芙说道,“其实,我倒是有一种感觉:如果她想,那就能马上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她不愿意,也可以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她——我猜她有这样的能力。”自从那次昏迷之后,她越来越觉得,伊芙特罗娜这个人大概还活着,至少是……部分活着。

“是这样吗,”雨切说,“我倒是认为,只要您愿意,就一定能找到她……我在找人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我可以陪您去。”说完这句话后,他在心里又暗自发笑——雨切如今三十几岁了,而光是找人,便耗费了他将近十年的人生。

“找她做什么呢。”伊芙笑了笑,“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而我现在也活得不错,这就足够了。”

“那……您还有别的目标?您以后打算做什么?”雨切觉得,人活着总要有一个目标。

“以后?”伊芙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沉默了片刻后,她问雨切,“温兹娜给了我一块封地,你觉得那里怎么样?”她还记得,雨切说他曾去过那里。

“诺克丁湾。”雨切点了点头,“环境很不错,可以说那里什么都不缺,交通也还算方便,就是稍微有点冷……单薄些的衣裙在那里恐怕都穿不了。”

“冷一点也不错,能让人头脑清醒,而且蚊虫也会少很多。”伊芙将头靠在树干上,通特尼北部的气候让她生厌,在这种天气下,她开始向往起了北国的生活:“天气好的时候就出门打猎,阴天和下雨就去钓鱼,等到天气最冷的时候就窝在家里,围着炉火读几本书,或者弹琴。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邀请几个朋友搬过来一起住……嗯,再养几头雪橇犬,骑马散步时就让它们跟在后面……”她越说越是兴奋。

“好主意。”此时,雨切也沉浸在同样的想象中——在洛明各,他也的确经历过类似的一段短暂时光。

时间在此刻变得悠长。在这片盐碱地附近,不仅生长着小灌木与各类泌盐的野草,也零散分布着一些高矮不同的树种,那些树都有着粗壮的树干。不知名的动物与昆虫藏在这片灰白色的荒原中,奇异的叫声此起彼伏,但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形。

太阳正在向西下沉——那里正是伊芙他们将要去往的方向。天气不再燥热,体力与心情也恢复了,两人骑上了马,打算继续赶路。

一缕缕悠长的声响在这旷野中回荡,那声音婉转而起伏,壮丽又富有韵律,好似连绵海浪一般,温柔,却带有一种磅礴的气势。

“嘿——”雨切将双手环在唇边,让这声响亮的呼唤传递向远方。伊芙随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看到一片变幻的黑雾飘向远处——那竟是一群飞舞的蝉——它们带着那浪潮一般的啸声徘徊在天空中,然后又慢慢散去。

伊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听到的那些奇异叫声,其实是一种蝉鸣。

“在哈坦有时也能见到这种蝉,它们有点特殊,只在傍晚和夜里叫。”雨切说,“虽然我也叫不上名字,但现在听到这种熟悉的叫声却能让我有种亲切感——就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说家乡话一样。”

家乡话……伊芙抬起头,思绪又渐渐飘远。

“你以前住在哈坦?”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后,伊芙问他。

“对,可以说——我在埃尔夫兰出生,但哈坦才是我的故乡。我那时还裹着襁褓,就被父母托付给了哈坦当地的一位剑术师……我跟着这位养父学习剑术,在那里长大成人,后来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于是就去了北方,去寻找当年被流放的双亲。”

“你找到他们了?”伊芙刚问完,又自答道:“你应该是没找到,要不然就不会去当土匪了。”

“差不多是这样。”雨切笑了笑,“结果不怎么好。”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伤人,伊芙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倒是那位剑术师……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他吗?”

“我……其实更想留在您身边。”雨切说。

两匹马在夕阳中慢慢前行。他们面向着橘色的太阳,温暖的色调融进了旅者的背影——挺直的腰背,摇曳的马尾,两条瘦长的影子延展向了他们走过的路。

“这匹马有名字吗?”伊芙问雨切。

“没有,在我们那儿,哨声就代表了马的名字——若真给马取一个像人一样的名字,是要被别人笑话的。”

“你们那里?是指洛明各?”

“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刚进匪帮的那阵子。”雨切将手指抵在唇上,吹出一个哨音,白马仰起头,也配合着发出了一声鼻音。“那时候,我们更习惯用暗语和口哨,只要吹出一种固定的调子,马儿就会回应我们的呼唤——每匹马都有它们自己的韵律。”

“原来如此……”两人并排前行,伊芙打量着他身下的那匹白马,“这匹马也很聪明,你好像从不对它下达指令,但它却能读懂你的意思。”

“养一匹马,从驯马开始。马和人一样,有它们各自的性格,而且活得越久就越有智慧。”雨切说,“以前在哈坦的时候——您也知道,那里地势复杂,所以又被称为扇陆台地——当地人要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上修路,如果路很难修,他们拿不定主意了,就会赶一匹尚且健壮的老马过去,让它自己选一条路下山——然后,人们就从它走过的地方修路。”

“真神奇,听着就像寓言故事。”伊芙说,“我没去过哈坦,倒是敏希——我的那个妹妹现在还在那边读书。”

“哈坦也是个好地方。”雨切望向南方,但此时只能看到一片逐渐没入黑暗的旷野,“众多学者都在那里聚集,他们研究天文和地理,也破译古代的文字,而克利金人一直都是他们的拥趸,要不然也不会学着他们,大力发展古代科学与技术,还用古弗兰托字母作为克利金文的字根——这倒的确对钻研数学有好处。”

说到这里,伊芙又想起他刚才写的那封信,于是便说,“等改天你也教教我怎么写洛明各文字?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上。”

“那好办。”雨切点点头,“您准备向我学习,而我也想着要向您学习——不如您也教教我怎样写克利金文吧?”

“以后别用敬语了,就好好说话。”伊芙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定了,咱们互相学习……”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伊芙才对这位强盗头子产生了一些兴趣。

能先一步学会沉默也是一件好事。在一次严肃的旅途中,交谈并不只是为了排解孤独,也是为了分享——就好像分享食物与水那般,是一种根本上的需求。**与本能会在缺乏道德约束的环境下露出它的丑态,只有依靠语言,依靠这理性的根源,旅者们才能避免感官的退化,才能从这荒芜的原始之中重拾文明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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