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八月,知了在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嘶吼着,仿佛要发出自己生命最后的呐喊。

快要被这炙热温度烤焦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上面沾着几许细密的灰尘。

天空被一种朦胧的灰雾所笼罩,灰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到半朵云彩。

而那远处工厂的巨大烟囱里,仍旧在吞吐着滚滚浓烟。

金属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市边缘悠悠回响,仿佛属于现代城市的钟声。

这是工业的呼吸,这是文明进步的动力。

那灰雾相对稀薄的地方,看起来似乎远不如炼钢炉中铁水炙热的夕阳正缓缓落下,将那橘红色的光洒向这座人类建设的现代城市。

——虽然城市的边缘仍有不少农田与村庄;但那伫立在城市中心的现代化高楼,那接成两截、像是一条长蛇般开过的公交车,以及正一盏盏亮起的路灯,仍在证明着,它确确实实是一座现代——或者起码是正步入现代的城市。

路边的杂货店只有一间小小的门面,里面也因为缺乏灯光而昏暗,但它将那些简陋的架子,以及用长条木凳充当架子的‘架子’都摆到了外头来,上面放着色彩鲜艳且又琳琅满目的商品。

一块木牌立着,上面贴着写着字的白纸。

「冰镇酸梅汤」这五个大字,仿佛能于这炎热夏日中带来几分清凉——虽说此时早已过了立秋。

各色的饮料并排摆在那玻璃柜台上,柜台下是一打一打的劳保手套、一盒一盒的黄色卷尺、一摞一摞的扑克纸牌,还有乱七八糟凌乱堆放着的香烟纸壳。

一个看起来十分健康的青年正站在这店门口由红白蓝黄三色组成的遮阳伞下。

伞下摆着个移动的冰棍儿车,里面装的却不是冰棍,而是削好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比篮球小一半的小西瓜,还有装在泡沫箱里的冰块儿。

泡沫箱中贴了锡纸,有小孩子路过,老板就会掀开纸箱,用那闪闪发光的锡纸以及那在阳光下愈发晶莹剔透的冰块吸引着他们的注意。

“老板,冰块怎么卖?”这位青年有些好奇地看了好几次泡沫箱里的玩意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冰块?哦,你说这个啊,这是刨冰,我用这个刨冰机给你弄碎,然后撒上糖浆和彩色的芋圆——您想要什么口味的都成。”

“多少钱一份?”

“两毛!”老板笑着比出两根手指,黝黑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大热天的,来一份不?保准您呀,喝了以后浑身通透!”

这里是南方,北方人是近几年才变得多起来的。

青年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话,等他说完后,才微笑着点了点头:“请给我来一份。”

“好——嘞!”

老板拖长了声音,用废弃可乐瓶做的铲子舀起两大勺冰,倒进那粗笨的机器里,然后就用手转动着它的柄,这机器中开始发出刨铅笔般的声音来——当然要比那剧烈得多。

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那些块状的冰终于成了碎渣,‘哗啦啦’地往外流,流进那个大铁杯子里。

“要啥口味的?”

“这个。”这位青年指了指那瓶粉色的糖浆。

“草莓的哈!”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往杯里挤了不少糖浆,然后又倒入五颜六色的芋圆,盖上盖子轻轻一晃,就又将它们倒进了个一次性的塑料杯里。

“来嘞!”他最后放上一枚朴素的塑料勺,笑着端到了青年面前。

青年点了点头,将一张两角钱的纸币放在了这没有冰棍的移动冰棍车上。

“您是老师吧?”

“你怎么知道?”青年舀起一勺冰放进嘴里,似乎有些惊奇它在夏日带来的爽意,下意识地将那些随便嚼得‘咔咔’作响。

“哈哈,看得出来,文化人的气质嘛!而且我看您啊,还是大学毕业的吧?”

“对。”

“您在等人吧?”

他已经不再惊奇了,只是不住地把冰块塞进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

“哈哈,这天热着呢,还好有我这刨冰给您解暑哈!”

青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略显尖锐的刹车声。

他捧着刨冰回过头,便看见一辆凹凸不平的面包车上跳下了个尚显青涩的少女。

她披着一头长发,却仍显得活泼。

“姬开哥哥!”她飞奔着扑过来,虽然个头不高,但力气却挺大,撞得青年微微摇晃了一下。

“以后得叫姬老师,明白不。”车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略显严厉的声音。

“知道啦!”

而驾驶座的大门则被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叼着烟跳了下来,顺便也给姬开递去一根。

被叫做姬开的青年摇了摇头,笑着说:“二十年后香烟的价格会变得愈发昂贵,还是趁现在戒烟吧。”

“哈哈,姬开,你说的那些二十年后的故事我都听腻啦!”男人眨了眨眼睛,用力拍了拍姬开的肩膀,“哎呀,男人不抽烟,人生乐趣少一半啊!”

不过姬开却没在听,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那位皮肤白净的少年吸引了:

一个女人双手拎着菜,正骂骂咧咧地赶着自家孩子:“小遥!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在旁边跑来跑去添乱干嘛!都上初中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个正型呢?”

“明明是我赢了的,老妈你得愿赌服输啊!”

“行啊,那晚上衣服你自己洗。”

“切,耍赖!”

“快点快点,你爸今天回来的早,赶紧做饭去了,别闹腾了,再闹腾我真揍你了啊!”

“是是是——”

“姬开,姬开?”

“嗯?”有些走神的姬开回过神来,重新看向了自己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江叔。”

江叔就叫江叔,所以别人喊他名字时,他总能占点便宜。

不过眼前的这位青年如此叫,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接下来几年若若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和她妈去国外跑生意,多少会有点危险,带着孩子在身边,她上学也不稳定……”

“姬开?你面试得怎么样了?”副驾驶上的女人也下了车,似乎不愿意在这么热的天气闷在那大铁盒子里。

“已经通过了。”

“呼,这就太好了。”

江叔接过话头,捏着两颗打火石,熟练地擦了个火星,点着了嘴里的那根烟:“我也把若若安排进去了,要是校长他老先生到时候把她放在你教的班,你可得多担待担待哈。”

姬开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的点了点头。

一直抱着他的少女似乎有些嫌弃他身上太热,就又一溜烟地窜到了面包车旁,‘哗啦’地拉开了移门。

本来宽敞的道路因为这辆面包车而变得拥挤起来,骑自行车的人摇着铃铛,走路的人则从杂货店的摊位后面或者移动冰棍车的旁边慢慢地绕过去。

人群逐渐在这里聚集,让这小小的路口变得拥堵起来。

江叔把一个大行李箱、一个粗糙的民工袋从车上搬下,而少女自己则背起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沉重的书包。

“姬开哥哥!”少女依旧这么叫着,刚才母亲的叮嘱似乎早已从另一只耳朵那飘了出去,“刨冰好吃吗?”

“好吃。”姬开点了点头。

“咳!”江叔有些尴尬地拿出一沓五块、十块的纸钞放在少女手里,“若若,想吃什么就买,不过也别花得太浪费,知道吗?”

“嗯!”她虽然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零花钱’,但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个一元硬币,踮着脚拍在桌上,“老板!来一块钱的刨冰!”

“一块钱?那么多,你吃得完吗?”老板瞪大了眼睛,“小姑娘,量力而行哦。”

少女看向了一旁的青年:“没事,姬开哥哥陪我一起吃吧!”

“好。”

“行……我给你做个超大份的……你要什么味的糖浆?”

“啊——!粉红色的!”

“好了,姬开。”江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回了驾驶室里,“我得走了,还赶着送货呢,有事咱们电话联系!——哦,跨国电话费可能有点贵,到时候我打给你就行。”

“好。”

“若若!要听姬开老师的话啊!”母亲坐在副驾驶上,身子却向这边倾着,几乎趴在了江叔的身上,“不能那么调皮,收敛点你的好奇心,要好好学习,听到没有!”

“听到啦!”少女似乎没有不耐烦,反而十分开心地挥起了手。

“噶咚噶咚——”老板用力碎冰的声音再次响起,为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清凉。

“来,小姑娘——你的超大份刨冰好了,一个大杯子都装不下,我用了两个杯子装,正好你俩一人一份!”

刚吃完一杯的姬开似乎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神情坦然地接过了老板递来的杯子,又用勺子舀起一大口。

“好凉呀!”今年才刚小学毕业的少女眯起了眼睛,“老板,下次你可以把冰块打得大一点吗!感觉大一点更好吃呢!”

“行,你下次来的时候我照你说的打。”老板像是哄小孩子似的笑着说道,“小姑娘,你下次还会来的吧?”

“当然呀!”她回答得相当笃定。

夕阳已有一半沉坠下去,这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更暗了一些。

似乎就连嘈杂吵闹的蝉鸣都有些沉寂。

“你叫什么名字?”

“江宇若!”

知了们又喋喋不休地吵闹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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