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城。

时至今日，这座城市的名称由来已不可考，并且就像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一样，埋骨城城内似乎并没有埋着什么所谓的骸骨。

载着二人的马车停在城内，多萝茜懒得动弹，就待在车上，小老鼠则下车，去埋骨城内的冒险者工会报道——之前多萝茜说让小老鼠去岩盔城的冒险者工会注册冒险者资格，结果意外接二连三来袭，他就没机会去注册冒险者资格了。

但没关系，只要有人类聚集的地方，就大概率会有冒险者工会的分部。

曾经有人对多萝茜说他将来一定要让冒险者工会的分部遍布整个以实玛利大陆，无论是人类诸国繁华的国都亦或是像岩盔城埋骨城这样的边陲小城，只要存在被压迫被剥削的人，就一定会有冒险者工会存在，尽力为他们提供帮助。

如今多萝茜托着腮，隔着马车的玻璃窗看着眼前的冒险者工会。

赫尔曼，你的愿望好像已经实现啦，只可惜……你似乎看不到了。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了四百多年前与赫尔曼的对话。

那个留着两绺小胡子，面容坚毅，有铁灰色眼睛，整日穿着一成不变灰色亚麻衬衣的矮个子男人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看着她说：

“多萝茜女士，我要让冒险者工会的分会遍布整个以实玛利大陆。”

黑发黑眸，眸子清冷，身穿一袭黑裙的灾厄魔女微微低下头，端详赫尔曼眼底的炽热光芒，像是见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便饶有兴致地反问：

“可你们人类的寿命短暂至极，哪怕你将有限的人生和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这项事业中，恐怕也难以将之完成……至少在有生之年，你大概是见不到冒险者工会分会遍布整个以实玛利大陆的景象了。”

“——就算这样，你也心甘情愿么？”

赫尔曼并未有丝毫犹豫，他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出身于平顿帝国的赫尔曼却有着与绝大部分平顿帝国人截然不同的黧黑肤色，再加上他身材矮小，经常会被人调侃——那群人叫他黑炭小子，当然，这并不是侮辱，事实上只有跟赫尔曼关系相当亲密的朋友才会这么称呼他，而和他关系一般的人则会带着敬意叫他“赫尔曼先生”。

彼时的灾厄魔女安静地注视赫尔曼，却莫名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眼前这矮个男人，而是一块碳——他背负着某种极绚烂夺目的色彩，宛若身染玫瑰色火焰的碳。

他像是在燃烧。

“这不重要，女士，您知道的，”灾厄魔女听到赫尔曼对她说，“因为这一切……”

“——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男人抬起胳膊用力捶了捶胸。

……

咚，咚，咚。

车窗外传来的敲击声惊醒了多萝茜，多萝茜下意识皱起眉来，涣散的双眼重新聚焦。

然后她看到了小老鼠。

少年站在多年前赫尔曼的位置，但他比赫尔曼高得多——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多萝茜也不再是昔日那位灾厄魔女了，如今的她端坐在马车里，甚至还要比少年更高一些。

多萝茜忽然有些恍惚。

她看着小老鼠，却像在看着四百多年前的赫尔曼。

小老鼠显然注意到了自家老师的表情，他停下敲窗户的动作，提高音量，对老师喊：

“老师！您怎么了！？”

他们买来的这辆马车隔音效果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小老鼠提高音量之后多萝茜就能顺利听清他在说什么了——虽然以魔女的体质，就算小老鼠不提高音量她也能听清小老鼠的话。

多萝茜拉开了玻璃车窗，把胳膊放在窗框上，托着腮，脸颊上的婴儿肥鼓起来，看起来相当可爱娇憨，悠闲慵懒。

她垂下暗红色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学生，说：

“什么怎么了？这句话难道不应该我问你？你突然跑过来敲车窗干什么？”

小老鼠愣了愣，想起他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冒险者工会埋骨城分会，前来敲车窗了。

“我看到冒险者工会发布了委托，”他简短急促地说，“有人在离埋骨城五十多教廷里的地方看到了旧日余孽——老师，如果我没记错，旧日余孽指的是以前那些跟随在您身后的人吧？！”

多萝茜闻言缓缓睁大了眼。

“旧日……余孽？”

她自言自语着，轻轻咬住了下唇，旋即嘲讽道：

“教廷那群蠢货是这么给我们扣帽子的么？也是，在自诩代表着文明与进步的他们眼中，我们那些人的确是该被称之为旧日余孽……”

然后她不说话了，似乎也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小老鼠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反应，于是忍不住问：

“老师，您难道不准备去救他们吗？我听别人说已经有不少冒险者蜂拥而去，想抓到旧日余孽领赏，甚至教廷都派出了军队——他们说只要抓到一个旧日余孽，或者拿旧日余孽的头颅能去埋骨城的教会中领到整整五百个教廷金币！”

自古财帛动人心。

按照购买力来换算，五百个教廷金币大概值多萝茜那个世界的五十万……哈，五十万，多萝茜简直要忍不住掀起嘴角了。

真是讽刺。

但她最后没笑出来，而是看向满脸紧张的小老鼠，问：

“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去救他们？”

小老鼠愣了愣，似乎有些怀疑多萝茜为什么会这么问。

“难道……不应该吗？”

他反问。

“谁知道呢，”多萝茜闭上眼，“别忘了，当初跟随我的那群人都是四百多面前的老古董了，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活到今天？”

小老鼠立刻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家老师说的有道理——昔日那些跟随在老师身后的前辈们大多是平民，不曾被魔法的光辉笼罩，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一直活到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呢？

小老鼠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

这时多萝茜又说：

“当年倒是也有长生种跟随在我身边，可数量太过稀少，毕竟他们又不是人类，又怎么会关心人类内部的争端呢？”

“他们只是觉得我当年掀起的那场变革足够有趣，是来看乐子的，后来我失败了，他们也就纷纷对人类丧失兴趣，该去哪儿去哪儿了。”

“所以，我觉得你口中的旧日余孽有两种可能的情况。”

她伸出两根手指：

“一种是当年那些人的后代，这样才符合余孽这个概念；另一种则是彻头彻尾的圈套——为了彻底剿灭当年那些人的后代，教廷特意散布出了旧日余孽存在的消息，好把他们引诱过来一网打尽。”

猫魔女小姐透过她那两根手指的缝隙盯着小老鼠的眼睛：

“那么，告诉我，小老鼠，你觉得这两个猜测哪个更接近真相？”

小老鼠愣了愣，旋即摇头，诚恳地说：

“我不知道……”

多萝茜哼了一声。

因为缺乏相关的知识，经验以及阅历，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么？

很老实，很愚蠢但也很狡猾的处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老鼠的回答并未到此为止，相反，在她刚生出以上想法的瞬间，她就听到小老鼠突然变得坚定的声音：

“但是我觉得，不管是不是圈套，我们都该去看看。”

“哦？”多萝茜翘起尾巴，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两种猜测中的哪一种，都可能有老师您昔日跟随者的后代被卷入危险之中！”

“……”

多萝茜没说什么，只是托着腮，露出不露齿的，神秘莫测的笑容。

小老鼠看了她一会儿，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了，迟疑片刻，忍不住问：

“老师，您不会……不会不打算去干涉这件事吧？”

多萝茜却用问题回答了小老鼠提出的问题：

“你知道在我的故乡，我们通常怎么处理这种事么？”

小老鼠愣了愣，诚实地说：

“不知道。”

于是多萝茜闭上眼，略微沉吟片刻，便复述出了一段相当有意思的话：

“第一阶段，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第二阶段，我们说也许有事发生，但是我们不该采取行动；第三阶段，说也许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但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第四阶段，也许当初我们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说完，她睁开眼，笑吟吟地问：

“你猜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哪个阶段了？”

小老鼠满脸呆愣，他似乎没听懂多萝茜的意思，或许已经完全听懂了。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

多萝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事实上她已经笑出了声。

“嘻嘻，骗你的。”

她微微撇过头，用一只眼睛俏皮地对着小老鼠眨了眨，又问：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干涉这件事，你是不是会感到失望？”

小老鼠什么都没说，但看他的表情分明又什么都说了。

多萝茜得到了答案，

她莫名其妙忽然叹了口气，失神地说：

“好啦，我知道啦，放心，虽然我已经跟过去切割得一干二净了，但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谁让我是你的老师呢。”

她如此低声呢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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