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宗历的三月中旬——即克利金荆棘历的二月初——这一天,温兹娜来探望雨切了。

雨切后背上的伤已无大碍,但并未痊愈,温兹娜来时,他正静坐在房间里看书。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看这些书。”温兹娜看到桌子上摆放的经书后,眼中便多了一丝探究。

雨切先是向她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我并非喜欢看——但能称得上是经典著作的书籍又总喜欢引经据典,尤其是喻教典故与神话故事——如果不了解这些,就很难明白这些引用者到底想说什么。”

“人从书籍里摄取知识,总有一些目的在其中——所以,你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为了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一个空白问题的答案。”雨切回答,“我其实并未做出提问,可我却又想找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无论是从书里,还是从脚下走过的路……总之就是想找这样一个答案。”

“你找到了吗?”温兹娜笑着问。

“还没有,所以我依旧在看、在找——但我又怀疑,其实根本没有这样的答案。”

“那,你是否有过接近的时候?”温兹娜看着他的眼睛,“或者说……有没有那么一次,你心动过?”

“您说的是哪一次?”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兹娜说,“雨切,如果你不肯和我说实话,等机会错失了,那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雨切看着她,不说话了。

“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认识的一个人。”隔着一张桌子,温兹娜坐在了他的对面,“你是从哪里遇到她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您不像是要告诉我什么,倒像是要从我这里套出点话来。”雨切不为所动。

温兹娜朗声笑了起来。雨切绷着身子——他如今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位长公主了——他怕这女人一时兴起,再把奥文丁叫来赏自己几鞭子。

“你怕我对她不利?”温兹娜问。

雨切点点头,承认了她的说法。

“如果我真想从你那里问出点什么,要怎么做你才肯说?”温兹娜问,“把你关进地牢里,再严刑拷打,你会不会说?”

“我……不会说。”

温兹娜又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个笑话:“可你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那时得到了她的救赎……她让浓雾散去。雨切心想。

温兹娜见他一直不回答,也不想再捉弄他了,她说:“虽然你那天说得不多,但我相信……你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她叫伊芙,是哈维因的女儿。”

雨切有些惊讶,“伊芙……哈维因的女儿,就是那个哈维因?”

“对,洛德·哈维因。”温兹娜点点头,“和我说说吧,你是怎么遇到她的,然后……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温兹娜揭开了谜底,于是雨切也不再坚持,他将事件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自他见到伊芙的第一眼开始至他受伤昏迷前的一切细节,他都没有遗漏。

温兹娜十分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点了点头,“有点意思。”她评价道。

雨切原本还想听温兹娜说点什么,结果却见这女人缓缓站起,似乎是打算离开——她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帮我做两件事。”临出门时,她回头对雨切说,“做好了,我可以让你见见她。”

雨切猛地站起身来,这张慌失措的男人甚至还弄翻了身后的椅子。他看着温兹娜,竟是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高兴得太早,我说的这两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过几天,我会让国王的弓箭手来找你,告诉你具体要做什么。这位弓箭手名叫安列芙·安杜兰,她会和你同行,直到你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事为止。”

这件事自然没什么悬念——雨切最后的确完成了任务,若不然,他也不会在六个月之后站在奔龙堡的城门口了。

几天后,这位弓箭手果然到访,而让雨切没料到的是,安列芙是一位森精灵。这位森精灵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有一头法翠色波浪长发和一对落日般的橙眸,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切感觉她看自己时眼里总含着淡淡的蔑视。

从安列芙口中,雨切得知了温兹娜留给自己的课题——消灭洛明各的两个敌人——一是北部某伯国的领主及其旁支,二是东部势力庞大的地方贵族和他的犬牙。

为了保证雨切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温兹娜又分派给他七名魔法师及八十名武士、九名刺客。这些人,外加上同行的弓箭手-安列芙与主动要求参与行动的宫廷剑士-伊布卢兰——若再算上雨切自己,则一共是九十九人。

坤德洛米菲劝他养好伤后再出发,但雨切却是等不及了,他决定尽快行动起来。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他便穿好了长公主为他准备的盛装与盔甲,竟是在椅子上坐着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一群人便启程出发了。

那天清晨,这群人在城外汇合,而此时全副武装的安列芙又让雨切吃惊了一把——这位弓箭手骑着一匹黑色战马,背上挂着两支射弧枪,左右腰间也各挂着一把短铳,后腰横着两把刺刀,胸前还悬着几柄闪着寒芒的飞刃,而她那过膝的棕色长靴中,大概也藏着什么武器。

“我还得再次向您确认一下——长公主派来的人,真的是一位弓箭手?”雨切问她。

安列芙没有回答,她略微昂着脑袋,像看一位乡巴佬一样看着他。

“还是说现在的森部精灵也开始赶时髦,不用弓箭与魔法,改用射弧枪和火铳打猎了?”

“哼。”安列芙嘴角一咧,其表情中的讽刺多过笑意,她的声音冷冽而沉稳,又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成熟:“您若是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不然,您早晚还要再挨几顿鞭子。”

“您误会了,安列芙·安杜兰阁下。您用什么武器我当然无权干涉,我担心的是——等咱们到了目的地,我向咱们的敌人介绍说:‘这是咱们国家最优秀的弓箭手’,怕是没人敢信,反倒会让他们警惕心大起。”

“安列芙这个名字,洛明各还有谁不知道?”这位女弓箭手说,“倒是像您这种人——不知是什么原因讨得了长公主的欢心,如今居然能指使起我来了,但愿您不是徒有一副空架子。”

“好了,你们二位,有这闲心不如用在讨论战术上。”剑士伊布卢兰劝停了两人的争执,他朝身旁的骑士队长挥了挥手。

“启程!”骑士队长朝着身后队伍大喊道。

温兹娜将王室的信物和委派的信函交给雨切,原本是想让他们见机行事,可雨切如今心急如焚,甚至连应对的战术都懒得去想——这一队人马先是去了东部,那里的情况雨切倒是比较熟悉。他们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到达了地方贵族的领地,当地的大领主见雨切等人穿得威风凛凛,知道他们是王族派来的大臣,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他们请进了城堡,奉为贵宾。雨切、伊布卢兰与安列芙三人在城堡里住了一晚,其余随行人员则被留在了外面。那天晚上,安列芙向两位剑客描述了几个首要目标的特征。

“安列芙女士,您这一路上总在吹嘘自己的实力,那正好——明天就是您表现的机会了。”雨切说,“现在,咱们的大部队被留在外面,而我们又卸去了武器与盔甲,正是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

“你疯了?”伊布卢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就咱们三个,对付这一整个城堡的魔法师与武士?而且还是手无寸铁——”

“伊布卢兰,自信一点,你就算杀不了几个人,自保还是没问题的。”雨切说。

“那你呢?你的实力怎么样?”安列芙说道,“这主意并非不可行,但如果你实力太差——我怕到时反遭你连累。”

“安列芙阁下,这您放心,我师父说,凭借雨切现在的实力,他已足有开山收徒的资格。”伊布卢兰连忙说。

“丰岑说的?”安列芙看了雨切一眼,“剑师的眼光我姑且相信,那就这样办吧……”

第二天下午,大领主再次宴请了他们,宾客满堂,席间谈笑声不断,雨切十分善谈,他所谈论的话题也很有目的性:其内容涉及到东部境内的局部战争、洛明各与银森廷的领土纠纷,以及领地拖欠的税款问题等。这位领主见雨切谈吐不凡,只以为他是王国新来的宠臣,而伊布卢兰和安列芙则被他看作是王室派给他的护卫。

安列芙被这两人说得昏昏欲睡,领主方的陪同者也大抵如此,但领主本人此时却是听得眼睛发亮——雨切欲擒故纵的说辞激发了他心底的贪欲,让此人一时有些忘形——他站起身,对雨切说道:“若阁下真能代表王室做出这样的承诺,在下甚至愿意将卢底斯以南的区域赠还,以表我等的诚意与忠心……”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团白光便从雨切手中飞出,那白光在这领主的身前炸裂,使得汤汁与木屑四处飞溅。伊布卢兰撑起一片屏障,护住了雨切与安列芙。大厅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利剑出鞘与吟唱低喃的声音,领主眼见自己身前这暗藏的护身屏障破损,便急忙朝着身后守卫的方向跑去。安列芙趁着眼下势态混乱,瞅准时机脚下发力跃上了半空,她瞅准了方向,一甩右臂便将数枚长针掷向了领主及其身旁的护卫。房间里响起了一片惨叫与倒地的响动,这位领主身中三针,却并未失去意识,于是雨切又夺下身后护卫的短剑,上前一步一刀剁下了这老人的脑袋。

但骚乱并未停止。三人取得了敌人的武器,先是解决了厅中最具威胁的法师与卫士,再将一群同行者及爪牙全部斩杀,甚至连向外逃窜的年轻仆人也未放过。伊布卢兰用他的魔法炸毁了窗子,向外界抛出了行动的讯光法术,蔚蓝色的光芒在夕阳下的城堡上空显得极为耀眼,于是混乱便在城下继续蔓延——瞻隆苑的武士皆是勇武之辈,他们人数虽少,杀声却是喊得震天响,领地内的士兵被这突来发难弄了个措手不及,等再回过神来时,这一支不过百人的精锐队伍却已突破了薄弱的城门防守,完成了阵型上的转变——他们紧贴着城墙,一面堵住了城堡的大门,用弓弩射杀城堡里向外逃窜的人,而另一面则撑着盾牌与屏障,让那些留在城堡外的支援者无从下手。

雨切和安列芙几乎杀红了眼,结果他们彼此间又起了好胜之心——两人手持着半路夺来的凶器,几乎屠戮了整个城堡,而到太阳下山之后,这座城堡便再无一处灯火点亮。

安列芙整编了归降者,稍做整顿之后便带领着瞻隆苑的武士们离开了这座渗血的城堡。

在从东部去往北境的路上,雨切刻意绕了远路,去了一座小城——他是来见一个人的,在这里有一位曾经帮过雨切的小贵族。如今时过境迁,当男爵再次看到眼前的剑客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雨切衣着尊贵,可男爵一靠近他,却能闻到一股难掩的血腥气息。

“我又来找您帮忙了。”雨切笑着说,“东部的大领主侵占了国家的土地,如今这群人虽然已经伏法,但那里却仍有狼群四顾——接手的援军还在路上,而在这段时间,我们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坚守在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男爵心中大震——他这才明白,东部的那片地界,如今竟已悄然易主。

他一口答应了下来:“您放心,东部的情况我最了解,而且也会有不少朋友愿意帮忙。”他知道此事暗含凶险,但以他的性格,却无法放过这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

“那就劳烦了。”雨切点点头,又说道:“那天在城堡里,他们两次宴请了我们,我当时就想着——这可比不上您当年的那次盛情款待。只可惜我如今仍有公务要忙,不然一定要去您那里坐上一坐……”

匆匆与男爵告别之后,骑士们便马不停蹄地去向了北境——北方的伯国领主在当年设计陷害了著名的屠龙世家“亚特美尼”,并侵吞了他们的土地与财产,而温兹娜也是直到最近才查清了此事,于是决定加以制裁——安列芙对雨切说,如今王国还在寻找遗失的亚特美尼家族后人。

这位凶残的森精灵仍在回味着城堡里的那场屠杀,而雨切则投其所好,计划着在北境故技重施。那里地角偏僻,不比东部贵族势力庞杂,所以这配合无间的三人去了那里,同样也如砍瓜切菜一般,将这群害群之马杀得抱头鼠窜。

只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雨切便完成了长公主交代给他的任务。在回去的路上,安列芙听到了雨切与伊布卢兰间的对话,得知了雨切有离开洛明各的打算。

“西林斯的敌人远不止这些,你怎么不多留一阵子呢?”安列芙对雨切的离去表示惋惜——两人如今倒是有了一些战友间的情谊,精灵与半雪莫对话时也都变得坦率了一些。

“敌人是杀不光的。”雨切对她说,“你也是,从杀戮中寻求快感……可不是长远之计。”

“我可没什么心理负担,对我来说,你们都是些异族,都除干净才好。”安列芙这危险的言辞令两位剑客捏了把汗。

“是吗,那我现在是不是还要——感谢您的不杀之恩?”雨切问她。

“知道就好。”说罢,这女弓箭手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庆祝这群骑士的凯旋,长公主在城中举行了庆典。当晚,雨切取下宝剑,想要将它归还给温兹娜,以此来弥补自己无法继续效忠王室的遗憾,但温兹娜并未接受。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她说道,“如果有一天你还愿意回来,又或是需要帮忙——我可以向你保证——洛明各永远欢迎你。这次不再是君臣之间的承诺,而是一位朋友对你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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