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只老鼠般佝偻着腰，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蹑手蹑脚地挪向餐厅门——可多萝茜注意到了老约翰的动作，于是让从她裙摆之下蔓延出的漆黑之物瞥了老约翰一眼。

老约翰便瞬间被吓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像只鹌鹑般瘫坐在墙角，眼珠凸起，张大了嘴，浑身颤抖不止，几乎昏厥过去。

现在解决完城主，多萝茜带着小老鼠来到了老约翰身边。

城主已死，老约翰神志不清，多萝茜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掩饰自己的猫耳和尾巴了，便解开伪装魔法，把尾巴从身后伸到老约翰眼前，像钟摆般左右摇晃。

小老鼠看到老约翰的眼珠子随着老师的尾巴来回转动，宛若被线头引诱的猫咪。

于是，悄无声息间，同化完成了。

多萝茜收回尾巴，抬头看向小老鼠，说：

“你可以向他提问了，他会知无不答言无不尽的。”

小老鼠点了点头。

他收回圣剑，单膝跪地，盯着老约翰那双已经失焦涣散的眼睛。

这时候他才发现老约翰瘦小得可怕，甚至撑不起那身用了上好料子的衣服。

小老鼠忽然觉得眼前的老约翰像极了枚被风干的果核，尚看得过去的外壳里包裹着的是干瘪的种子，拿起来晃一晃甚至还可能哗哗作响。

于是小老鼠便倾听起果核的声音。

“城主为什么要杀我？”他问。

被多萝茜用尾巴催眠的老约翰便如实回答道：

“因为您不是贵族。”

“因为我不是贵族？”小老鼠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不是贵族城主就要杀我？”

“没错，因为您跟我一样，都是泥腿子，城主大人是贵族，贵族老爷们从来都不在意泥腿子的死活。”

“为什么？难道泥腿子……难道平民就不是人么？”

就算是已经被催眠了，但老约翰的脸上还是浮现出像是在看白痴的鄙夷表情：

“泥腿子当然也是人，可我听人说……说虽然贵族老爷们和我们这些泥腿子都是人，但总有些人要比其他人更加高贵。”

“——谁让贵族老爷们会使魔法呢，会使魔法的贵族老爷当然要比我们这些泥腿子高贵。”

“……”

小老鼠沉默地看着老约翰，而老约翰则是满脸的理所应当表情。

他觉得老约翰此刻的表情和语气分明像是在强调什么毋庸置疑的真理。

但贵族老爷们一定比泥腿子们高贵……这真的是真理么？

小老鼠摇了摇头。

他觉得不是。

可他并未打算说服老约翰，他只是继续说：

“不对，城主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原因对我动杀心，按常理来说，我剿灭了岩盔城附近的强盗对岩盔城是好事，就算我是平民，他也不应该想杀了我，除非……”

小老鼠好像想到了什么，他恍然大悟，表情却随即愤怒起来，声音都开始颤抖：

“——除非我剿灭那些强盗对城主来说是坏事，城主不希望那些强盗去死。”

他攥紧拳，猛地抬起头看向老约翰，问：

“强盗们和城主是什么关系？”

“强盗们……是给城主大人干活的，”老约翰说，“他们抢来的东西城主大人要分走差不多三成——城主大人管那叫‘劫掠税’。”

“……”

小老鼠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有些迷茫，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从刚刚开始就站在他身边的多萝茜。

而多萝茜——他的老师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满脸悲悯地说：

“现在明白了么，我亲爱的学生？这便是惨淡的人生，这便是淋漓的鲜血。”

灾厄魔女看了眼老约翰，又想到已经被她杀掉的城主，低声道：

“去冒险者工会的时候你没留意么？有人说在咱们俩杀死那些强盗之前城主就派过卫队围剿强盗，但接连好几次都失败了——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么我亲爱的学生？跟那群强盗交过手的你应该很清楚他们只是群乌合之众，没可能正面抗衡装备精良的城主卫队，而岩盔城外地形开阔，只要城主卫队耐心些总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但他们就是如此幸运地逃过了数次围剿，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两条人命。”

“而现在你得到了关键的线索，真相终于大白了……”

多萝茜的手离开小老鼠的肩，转而轻轻按在小老鼠头上，接着说：

“为什么城主派出的卫队始终没办法把那群强盗一网打尽呢？”

“因为城主认为那些强盗有油水可榨，与其将强盗们一网打尽不如和气生财，毕竟只要他默许强盗们存在，每年就能收上一笔价值不菲的‘劫掠税’。”

“所以你杀了那群强盗之后他才会那样急急忙忙地让老约翰邀请你到城主府，到这里做客——因为他认为能杀死那么多强盗的你大概率是贵族——而报复一位贵族谈何容易，他觉得他这次很可能要吃哑巴亏，但还心怀侥幸，觉得你也有可能是泥腿子。”

“然后，刚刚他终于确认了你的身份，他惊喜地发现你是泥腿子而不是贵族，但他其实很谨慎，他甚至还怀疑跟随在你身边的我是赠予你祝福的魔女……”

听到这里，不知何时垂下头的小老鼠忽然哑着嗓子问：

“您说他很谨慎，老师，那为什么他会那么鲁莽地对我动手？”

“因为我蛊惑了他。”

多萝茜揉乱了他的碎发，微笑着说：

“我诱发了他的愤怒，放大了他的贪婪，于是怒火吞没了理智，不然谨慎的他怎么可能那么鲁莽地对你出手呢？”

小老鼠无声地点了点头。

多萝茜便继续为他复盘：

“当然，我们面前的农奴老约翰其实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呢。”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在我们从强盗们手里救下的那两个人里，有一个非但不感激我们，甚至还可能会怨恨我们。”

“他认为我们坏了他的好事，毕竟要是我们没杀死那群强盗的话，他说不定就能跟着强盗头子过上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了。”

“但他恐惧你的武力，他不敢报复你。”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谁能帮他报复你。”

多萝茜平静地看向瘫坐在墙角的农奴老约翰，用不起一丝波澜的语气说：

“我不清楚他那时具体的心理活动，但我可以猜测一下——在想到城主能帮他完成复仇之后，他又迅速产生了个大胆到极致的想法——他认为他能够接替已经被你杀死的强盗头子，依靠城主的庇护继续在城外兴风作浪。”

“他觉得彼可取而代之也，并真的进行了尝试，他想方设法禀告了城主有关于你的情报，于是城主就知道了咱们大概率会进入岩盔城补给，恰好老约翰又在冒险者工会遇到了咱们俩，并代替城主向你发出了邀请。”

“我猜，事情的全貌大概就是这样吧。”

可多萝茜并没有把话说完。

——其实还有更令人麻木的事。

还记得冒险者工会中那些平民的议论声么？他们说城主曾数次派出卫队围剿强盗，但都失败了，有次那群强盗甚至还反杀了个人。

多萝茜猜那个人恐怕是不肯与城主同流合污，所以被城主卫队借着剿匪的由头灭口的吧？

城西格林太太的儿子，热心肠的小伙子，他死后格林太太整日以泪洗面。

多萝茜垂下眸来。

她把放在小老鼠头顶的手收了回去，然后低声问：

“明白我刚刚为什么要那样说了吧？你要知道岩盔城可不是绝无仅有的个例，你现在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偌大以实玛利大陆所谓真实的冰山一角。”

“——即便这样，在亲眼见证过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之后，你还想要继续坚持你的想法么？”

小老鼠没有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弯腰，垂着头。

多萝茜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但魔女的本能告诉她如今小老鼠的身上正有无数激烈的情绪彼此斗争着。

她便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同时有些担忧。

饭呢，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游历以实玛利大陆的旅途上小老鼠迟早会接触到这些……

所以，现在直接一股脑给小老鼠倾倒了这么多丑恶真相真的好么？

小老鼠该不会要因为她这揠苗助长的行为而走上与她设想中截然相反的道路，由勇者或英雄转而成为魔王，然后让这个肮脏黑暗的世界感受痛楚吧？

多萝茜抬起手，咬着指甲，稍微有些紧张地盯着小老鼠，开始犹豫要不要劝一劝他，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不少美好的，闪闪发着光的人和事。

可还没等她开口，她就发现小老鼠身上那些沸腾斗争的情绪已经平息下去了。

然后，名为夏洛克·莫里亚蒂的少年抬起了头，缓缓站了起来，转身，用多萝茜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看着多萝茜。

“我想明白了，老师。”

高多萝茜大半个头的少年眼神执着，像有火焰在燃烧。

“我坚持我的想法，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改变这个世界。”

他一字一顿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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