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一之濑唯实与恶魔定下了绝不可能取胜的赌约。

在一之濑与恶魔签订契约、获得力量，正式成为魔女已十余年之后，互相看不顺眼的二人在近些日子也已经鲜有来往。但就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她突然主动来到恶魔所处的漆黑空间里，找上了它。

——我会留在你的领域内，不如说我现在就在这里。

——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的意识、力量、灵魂……以及身体，你所能夺走的、你所想要夺走的，都是赌注的一部分。我会反抗的，但想必你不可能对一个力量来源于你，又主动踏入你的地盘的人类的反抗束手无策吧？

一之濑所立下的赌约连有着非人阅历的恶魔都感到诧异，它本就盘算着如何害死这个十多年前的契约对象以尽早结束这令它早已感到无趣的契约，但没想到结果却是对方主动送上了门。

“直到你感到厌烦，主动结束了这场‘游戏’的那一刻为止，如果到那时我还留有反抗的欲望，就是我的胜利。到那时，你只要实现我的一个愿望即可。”

这便是魔女小姐主动提出的“获胜”的条件。

而她所面对的恶魔，却是力量本身就是精神控制与意识篡改的“食梦之魔”。也许听上去只是在以人类的意志力来挑战一个恶魔所专属的力量，但这十多年来，即便一之濑由契约所获得的只是恶魔能力的一小部分权限，她也从未质疑过自己所拥有的能力的强大。

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份力量是人类绝对无法抗衡的存在。这并非取决于“意志力”之类的对抗，恶魔的力量乃是规则与现象的力量，在物理意义上便是科学物理所无法解释的、完全超越了意志力的存在。

更何况游戏结束的前提是“恶魔主动结束”，无论怎么看，一之濑获胜的可能性，都无限接近于零。

尽管一之濑先前一段时间所表现出的行为已经有了自我毁灭的倾向，因此她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视作是一场自杀，但这是一场骗局的可能也并非没有。

况且，原本人类就是无法抵抗恶魔的存在，只要它想，即便没有这场赌约，一定能将一之濑折磨致死的方法也数之不尽，而且恶魔还不需要背负她所要求的“实现一个愿望”的赌注……

但，恶魔是以人类的恐惧为食的异界生物。

一之濑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特意在提出赌约时强调了她会对恶魔的作为做出反抗。这便是钓它上钩的上等鱼饵，尽管这条鱼远不是她一个人类的双手所能收竿的。

有反抗的意识便是萌发恐惧的温床，有求生的欲望才有对死亡的恐惧。

更何况这是一之濑主动提出的赌约，假如她真的留有赌上自己的全部以赢取胜利的想法，那么在真正败给恶魔的那一刻，来自这个不自量力的人类的恐惧又会是多么美好的一场盛宴——

而一之濑先前之所以会让恶魔失去兴趣，也恰恰就是因为她的性格在契约过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冷漠，死亡、自我毁灭、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这些都无法让她心生恐惧，仿佛她的人生早已失去意义一般。

恶魔与其签订契约本就是想要趁着当初那一场灾难来诱骗这个曾经的无知少女落入自己的陷阱，现如今眼看着即将到嘴的食物变得越来越难吃，原本它已经打算自认倒霉了。

现如今在提出这份赌约时罕见的表露出主动性的一之濑唯实，终究还是让贪食的恶魔起了兴趣。

“可别太让我失望了。”

在这漆黑的恶魔领域内，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亮光，照亮了恶魔嘴角那一抹期待的笑容。

它微微抬起手，而对面察觉到游戏已经开始的一之濑则略显慌张地尝试使出自己的力量——

……

在赌约开始的三个月后，再度想起这场赌注开端的部分回忆，让恶魔不禁感到了些许无趣。

一之濑输得非常彻底。

赌约里本就包含了一之濑的一切都“可以被夺走”，因此在一开始，在恶魔刚刚抬起手的那一刻，它就已经完全收回了对方身上所有来自自己的力量。

自始至终，这不过是一场恶魔对普通人类的凌虐罢了。

失去力量的一之濑仅有基于魔女契约的肉体性能要高于一般人，但那也不过是“不会死”的程度，真正有效的反抗几乎可以看作没有。

“就这样跪着吧。”

“是……主人。”

依然是在这漆黑的恶魔领域里，恶魔身前的脚边，身着拘束服、即便只是外表上也毫无尊严的一之濑已如人偶般对它的话语言听计从。

没有魔女力量的支撑，修改一个人类的意识对有着“食梦之魔”称呼的恶魔而言自然易如反掌，事实上，说是赌约持续了三个月，“完全改变一之濑唯实的记忆与人格”这件事，只花了恶魔短短不到几天。

尽管最初一之濑对于恶魔的一系列折磨所表现出的讶异和畏惧的程度令它感到有些异样，那似乎不像是一个对自己有着十余年了解的魔女会有的情绪。但在那最初的几天过后，从灵魂上被改造的一之濑早已不再不是原本那个人类，当时的她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也无关紧要了。

事实上赌约持续整整三个月已经是恶魔有着足够警惕的证明，毕竟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已经没有再对一之濑的意识做过什么额外的举动。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最初的那些天里，一之濑所表现出的反抗意识和身为人类的意志力也着实让恶魔再度感慨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坚持了几天”这一结果并非是对她的嘲笑，而是恶魔由衷的褒奖。

当然，越是如此，那份来自人类天生的弱小在面对恶魔的强大时所迸发出的无力感、才越会让这些人类在最后产出令恶魔无比喜悦的恐惧。

“将自己最后的愚蠢深深刻进脑海里吧，人类。”

“……是……”尽管一直埋着头，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少女娇弱的身躯正微微颤抖着。

虽然修改了一之濑的意识，但现如今她的人格也是基于对恶魔的败北加工而生的，只是对恐惧的反馈更加强烈才显得如此卑劣，可以说是恶魔十分满意的“作品”。

……不过，算了。

早在赌约立下之后的几天里恶魔早已报餐一顿。再怎么对当时的美食不舍，三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它对一个人类失去兴趣。

唯独一之濑为何会主动挑战自己这一点，在篡改意识的途中恶魔已经多次翻找了她的记忆，却始终没找到答案。

但、那也不重要了。对这个人类的完全掌控令恶魔最后的戒心也不再存在，但只要赌约还没结束，“必须遵守规则”的恶魔就必须一直将折磨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否则这场游戏便成了没有结局的烂作。

就像是人类必须呼吸空气一般，这也是恶魔所必然执行的法则。

“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腻了。”

恶魔从拟造的贵族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抛下结束游戏的话语后，便开始盘算着要将自己的作品卖往何处——即便现在对自己已经毫无反抗之心，但只要让她再去面对其他的恶魔，她必定会再一次重燃希望，然后再度连同自尊一起被彻底踩碎吧。对于自己精心制作的作品能够为其他恶魔所青睐这件事，食梦之魔有着相当的自信。

只是，它很快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身后迟迟没有传来人类少女应有的答复，即便只是简单的反应，那也是恶魔在设定其人格时所定下的铁项。

恶魔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仿佛从背后传来了一阵莫名的阻力，在制止它向后看去。

“你在害怕我吗？”

直到，一之濑唯实的声音切实地传入了它的耳中。

恶魔猛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上一刻还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类少女，此时已经换好了一身颇有魔女韵味的衣物，正坐在它刚刚所在的贵族沙发上。

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魔女一之濑唯实一副略显华贵的坐姿翘着腿，饶有意味地望着它。只有衣服的露出部分所能看到的、这三个月的折磨在她身上所留下的各种污渍和印记在向恶魔证实着它的记忆并非幻想，但这些痕迹，也确实正在缓慢地消失。

不可能……

眼前的一切都令它无法理解。

“你……怎么会……”恶魔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你做了什么？”

“啊，麻烦不要摆出一副廉价反派的样子哦，我可不想自己的地位也显得太掉价。”

“你的地位？不，比起这个，我在问你你做了什么——”

“是‘请我回答你的问题’才对。”一之濑收起笑容，微微抬起头，神色漠然地盯着仍然一无所知的食梦之魔，“你也不想带着一肚子谜入土吧？”

这已经是公然的挑衅了，恶魔终于恼羞成怒，咧牙怒吼道：“我命令你回答我！否则——”

突然注意到的一样事物令恶魔哑然失声。

“不可能……你……”它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这一刻，它终于意识到一之濑最初的那一声“你在害怕我吗”意味着什么。

“死梦葬礼”，由食梦之魔所持有的象征其权现的一把硕大镰刀，仿佛吸食了这空间本身凝聚成实体一般，从这漆黑领域的地面上生长而出。

而与此同时，恶魔的脚下数条手臂猛地蹿出，一个个漆黑的手掌死死地抓住了它的手脚，将其缓缓拽向地底之下。

魔女赢得了赌约，当然也赢得了她所应得的赌注——一个愿望。

而她的愿望，是由自己代替食梦之魔的存在。

恶魔是法则的一部分，恶魔遵从于法则，恶魔执行于法则，因此，立下赌约的恶魔也必将服从于法则。

魔女的愿望，就此便实现了。

“感谢你的傲慢。”

魔女——不，现如今已是恶魔的一之濑唯实从沙发上站起身，向着不断痛苦地挣扎与哀嚎着、曾经的“食梦之魔”踱步而去。

“为了让我屈服，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身体里打上你的烙印真是太好了。所以才完全没察觉到呢，你那浓厚的‘气味’掩盖了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利用你的能力给自己打下的刻印，帮大忙了。”

即便力量被剥夺，刻印也依旧存在。

“不枉我花费那么长时间的自我催眠，来让我忘记‘察觉到被你背叛’这件事。”

所以进入恶魔领域之后最初的那几天里，一之濑才会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强烈情绪，因为尚未察觉到自己被恶魔所背叛的她，仍对恶魔留有期望。

有期望便会诞生情感。

有期望便会诞生恐惧。

“恢复记忆的条件是‘游戏结束时’。”也不管大半个身体已经埋入地下、剩余部位也被数不清的手臂死死抱住的恶魔是否还能听见，一之濑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虽然一般而言，只是恢复这么一点记忆无法抵消你对我的意识所做的那一切……”

“但，你知道吗？”

她俯下身，撩起垂下的发梢，对即将完全没入地底的食梦之魔轻声道。

“在发现你背叛我之前，你就是我的全部。”

一之濑因为失去了曾经的一切而与恶魔订下契约成为了魔女。

也因为恶魔再度给了自己一切，而曾经有过期望。

因此，察觉真相的那一刻，察觉到恶魔只是在利用自己的那一刻，一之濑内心所迸发出的负面情绪，是几乎被整个世界所背叛的愤怒与仇恨。

只要这股情绪回到自己的脑海，哪怕只是游戏结束时那短短的一瞬，人类也一定会再度燃起反抗的欲望。

而这就是赌约中她赢得游戏的条件。

这才是，她真正的“赌注”。

“晚安，不知名的恶魔先生。”

地面上已再无残留的波纹，“食梦之魔”的称呼也彻底易主。

只是，一之濑唯实看上去并没有太开心。

如果说过去十年的她是依靠着对恶魔的仇恨生活的，那么现在完成复仇的她，便只是一具再度失去一切的空壳。

“啊……对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走向一人高的贵族沙发背后。

然后，从黑暗中，拖出了另一个她自己的躯体。

被拽着衣领在地上拖动的“一之濑”身穿前任恶魔所留下的拘束服，满身污渍与伤痕，这正是那个受尽折磨、人格和意识都被篡改了的“魔女”。“魔女一之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新任恶魔，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恶魔与人类的肉体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此基于法则，实际上在一之濑获得恶魔权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诞生出了崭新的身体，恶魔所看到的那些缓慢消失的污渍只是为了“复仇演出”而伪造的一部分。

毕竟要当场重新洗一遍“魔女一之濑”的记忆来帮助自己演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时间太短了。

“不过，现在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了~”

恶魔一之濑看着因拘束服而难以动弹的魔女，露出了恰如刚立下赌约时的、前任恶魔一般的笑容。

那是贪婪、贪食、满是欲望的笑意。

因为她发现，即便是魔女版本、或者说是“原本”的自己，她所产生的恐惧也依旧可以为自己所饱腹。

“这次可没有什么赌约了哦，‘魔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