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洛茨,你先回去吧,你那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在家里等着你呢。”雨切对自己这位同伴说道。

甘洛茨察觉到他的声音似有些发颤。

见甘洛茨没有回答,他又劝:“你要是有了什么好歹,又或者受了伤,玛莉茵可没精力去照顾你。”

“可是你……”甘洛茨心中颇为触动,却也不想抛下他就这样离开。

“没事,快回去吧。”雨切尽量放平语气。

甘洛茨抬头看了眼坐在台上的长公主——看她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有你在,事情反而不好解决。”雨切再次劝道,“走吧,不然咱们今天都要交代在这里。”

在甘洛茨眼中,雨切兼具胆识与智慧,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方面,也总能猜透大人物们的心思——两人都是草莽出身,但甘洛茨却无法像他这样混迹于王公贵族之间却仍游刃有余。甘洛茨现在吃不透雨切话里的意思:他到底是真有把握,还是在装模作样地硬撑?

自从来到森特兰姆之后,甘洛茨也记不清长公主究竟处决过多少人——一些犯了错的官员和贵族,尤其是侵吞公家财产又或滥用职权的官吏,通常会在大殿里直接审讯,而后接受拷打与酷刑,若他们敢为罪行狡辩而惹得长公主动怒,这女人甚至还会亲自动手,将犯罪者活活鞭打致死,又或用剑将他们砍成几段。处刑通常会在大殿中执行,这是西林斯家的传统——若是再早上几个世纪,他们甚至还会在酒宴开始前杀人助兴——所以,森特兰姆王城中的王宫大殿也被人称为“执行大殿”,这里沾染了无数犯罪者与奴隶的鲜血。甘洛茨明白,即便雨切为洛明各王国做了那么多事,即便长公主再欣赏他,也无法保证他今日就能逃过一劫——要知道,王室对欺骗的行为总是最为敏感和反感的。

雨切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神情显得十分焦急。甘洛茨很是无力,他既不想让雨切代自己领罪,却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蠢笨而害了对方。他叹了口气,而后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拍了拍雨切的肩膀,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起身向长公主告退,随侍卫们出了宫殿。

甘洛茨逃过了一劫,跪在大殿里的便只剩一人。温兹娜俯视着台下的男人,眼中似有戏谑。

“你倒是为他着想——你自己呢?”她说,“雨切,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从未问过你的出身和经历。我那时还在想——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会不会主动向我坦白,以我对你的器重,你想求个宽赦难道还不容易?”

见雨切沉默不语,温兹娜摇了摇头,她又说道:“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只好用刑了。你是一位剑客,用剑的人是高傲的,讲体面的……这样吧,我准予你站着受刑。”

显然,温兹娜并不想让他好过。

雨切被两名侍卫从地上强行扶了起来,他站稳后,也终于抬起了脑袋。男人的表情十分平静,那平静并非从容,而是带着一种死寂。他的样子让温兹娜十分不喜,这女人冷冷说道:“来人,上刑。”

王宫的行刑人有着如同力士般的身躯,他提着一条行刑鞭,其上穿连的羊脊骨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行刑人轻轻抖动着鞭子,使得这锯齿状的刑具舒展开来。温兹娜坐回到王位上,而后殿堂里响起破风的呼啸——行刑人只挥了一鞭,而雨切的鼻尖却已渗出了汗水。这鞭刑要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忍,仿佛身上穿的厚实衣料只是一层纸——那鞭子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击打在他的后背上,而疼痛又好似深入内脏。

行刑人继续挥击,而雨切不吭一声。

十下之后,雨切身上的衣服便已破破烂烂,他的后背高高肿起,鲜血早已顺着他的双腿汇入了脚下的地毯。他仍站立在那里,咬着牙,冷汗几乎浸湿了他惨白的脸庞。

第十二下后,温兹娜终于抬起手,示意行刑人暂停。

“雨切,这鞭刑,只有经受过的人才知道其过程有多痛苦。”她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还能坚持。”雨切勉强说道。

“我就喜欢你这性格。”温兹娜笑了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详细点说,如果我高兴了,或许就能让你少挨那么一两鞭子。”

“您……您让我现在说吗?”雨切不禁苦笑,此时,连轻微的喘息都会让他浑身剧痛难忍。

“奥文丁,想个法子让他好受一些。”温兹娜对他身后的行刑人说。

行刑人点点头,他念着咒语,朝着犯人的后背释放出魔法,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止住了伤口的流血。

果然,雨切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

“说吧,我记得他们是叫你‘嘎尔什得’,对吧?”温兹娜一挥手,用手托着下巴,侧坐在王座上,姿势惬意至极。

“回殿下,是‘哈尔什得’。”雨切叹了口气,他心道——她要听,那就说吧——于是便从寻亲路上刺死老屠夫那件事说起……

雨切忍着剧痛,言简意赅地叙述出了自己那段过往——他说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说到了自己同罗革一起去往洛明各之后的事。

这其间,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遇见伊芙时的细节,只说自己当时是遇到了硬茬儿,被打得仓惶逃回了匪窝。

“我总觉得你好像少说了点什么,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看出来了,你又不想出人头地——难道单纯只是为了讨生活?”温兹娜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奥文丁——继续。”

还没等雨切回过神,一桶冷水便泼在了他的背上,也不知这水里混了什么,雨切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仿佛一下子扎进了千万根钢针一般,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他两腿一软,就扑倒在了地上——但身后的行刑人却并未打算让他就此歇一口气——长鞭重重挥下,力道之大直把他钉在地了上,再也无法撑起身子。

雨切不知道自己又被打了多少鞭,当温兹娜再次喊停之后,他的意识甚至都有些模糊,而受伤的背部则已经麻木得没一点知觉了。

“雨切,你回答我——”温兹娜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值得让你像这样苦苦追寻?”

雨切抬起头,看了眼台阶上的模糊人影,然后又闭上了眼。

行刑人刚拎起水桶,想要泼醒他,却听这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在五年前见过她一次……”

“哦?她有什么特点,说说看?”温兹娜来了兴趣。

于是,雨切想起了那天——阳光洒落在少女脸上时的场景。

“她……有一头贞净的黑发,以太一般的幽蓝——还有一双清澈的眼,如夜空中的宝石……”还记得,他当初就是向路人重复着这样的描述,从行军峡道一路问到了克利金。那时,路人们听到他的话后也都明里暗里地嗤笑他,认为他的描述实在是过于夸张了。

温兹娜倒没有嘲笑——她心中惊讶。听雨切所描述的特征,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伊芙特罗娜,但从时间上来看,那时的伊芙特罗娜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关于这个消息,在几个月前她又从伊芙那里得到了证实。

哦,大概是是伊芙。她恍然。

温兹娜最后一次见到伊芙特罗娜的时间是在十多年前,她那时是专程来向她告别的。温兹娜问她要去哪儿,她回答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恐怕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回来了。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这人样貌酷似如我,但却不是我……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把她当做是我本人,又或是我的骨肉。”伊芙特罗娜当时是这样说的,“而我也不清楚,她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性格如何,出身于何处,叫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洛德不是一个能靠得住的家伙,如果他不在,那就要麻烦你了……但不要去干涉太多,除非到了紧要关头……她有自己的经验与‘领悟力’,只是缺乏实践,让她自己慢慢尝试……”

当后来,温兹娜听说哈维因与伊葛兰的女儿正寄住在波云庄园时,她便想到了伊芙特罗娜交代给她的事,于是派人前去探查,并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说来也巧,那时雨切初来乍到,温兹娜觉得派他去做这件事很合适,但雨切却自告奋勇接下了西林斯堡的任务,自然也错过了这次与伊芙见面的机会。

直到几个月前,温兹娜才挤出时间亲自去了一趟克利金,打算亲眼瞧瞧这位名叫伊芙的姑娘——“伊芙”这个称呼不像是一个正式的名字,倒像是伊芙特罗娜的昵称,温兹娜推断这名字是洛德取的,据她所知,洛德的父亲就叫洛德里克·哈维因,用父母的昵称给子女起名,这完全是极刻森人的命名习惯。

温兹娜在信里对南芬说,自己同哈维因以及伊葛兰是故旧,因而想“顺便”看看他们的孩子。

在看到伊芙的第一眼时,温兹娜已然确信,眼前的少女正是伊芙特罗娜托付给她的人。若从伊芙的年龄推断,这姑娘大概是在伊芙特罗娜离开洛明各几年后出生的,温兹娜猜测,伊芙特罗娜离开羽地也许为正是为了抚养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温兹娜并不相信伊芙是洛德·哈维因的女儿,她猜,或许伊芙是伊芙特罗娜与其他人生下的孩子,但因为某些原因,其生父的身份无法公之于众,所以伊芙特罗娜当年才故作神秘对自己说了那一通不知所云的话。大约六七年前,她从洛德的信中听闻了伊芙特罗娜的死讯,而如今见到伊芙之后,她又觉得伊芙特罗娜的死或许就与孩子的生父有关,甚至有可能就是这位神秘人下的狠手——温兹娜有着她的认知局限,她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凭空造人的法术,所以她坚信伊芙就是伊芙特罗娜的亲生女儿,因此,她也有些可怜这位姑娘。而从某方面来说,她也很同情洛德,洛德仍在徒劳奔波着,他明知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却仍不肯认清现实——他对伊葛兰的缅怀程度已经趋于病态,若漫长的时间不能抹平心中的伤痛,或许早晚有一天他会为此疯掉。

此时,雨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奥文丁,去看看他是死是活。”温兹娜收回思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殿下,您一开始就说要留他一条小命,臣哪敢不从。”这位力士并未上前查看,他收起鞭子颔首而立,神情颇为自信。

“好,你退下吧。”温兹娜点点头,朗声道:“来人!把他带出去,让医师和仆人们好好照看——要用最好的药,治好他的伤,可别让他留下什么病根。”她说完,便拂袖而去。

雨切被安排在宫中养伤,由十几位宫廷医师轮流照看。他们丝毫不敢怠慢,生怕他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位半雪莫昏迷了整整几天,断断续续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回放,当他醒来时,还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日光谷的土匪窝里,而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只不过是一场梦。

坤德洛米菲坐在床边,眼睛红得吓人。

他端了杯水喂给雨切,看他一饮而尽。

“让您担心了。”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坤德洛米菲听他这样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恕我直言,您可真不像个男人。”雨切又说道。

“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雨切,你千万别记恨姑姑她……”

“在这朝堂之上,人人都穿着戏袍,相互配合着,演了一场好戏——而戏是给别人看的,论谁都身不由己,台上挨了打,那也算是你情我愿,等脱下了戏袍之后,自然还是其乐融融。”

“我不太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坤德洛米菲说。

“她做事自有深意,你不必为我过分担忧,无论你对她说什么,她做起来也只不过是在顺水推舟——她做的事,一直都是她想做的事。”他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地说着。

坤德洛米菲一脸茫然,他越来越听不懂雨切说的话了。

“你一定是脑子被打坏了。”甘洛茨凑到雨切身前,他倒是听明白了一些——这家伙心里不舒坦,是在抱怨呢。

“原来你也在。”雨切卧在床上,瞪了甘洛茨一眼,“刽子手,你欠我好大一个人情。”

“那确实是。”甘洛茨知道他现在难过,所以不和他计较,他小声问他:“所以后来……你到底挨了多少鞭子?”

雨切回想了片刻,然后回答道:“大概……至少有四十鞭。”

甘洛茨瞪大了眼。

“是二十六,我记着呢。”在他们身后,又一个声音响起。

“谁?”雨切无法挪动身子,所以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奥文丁走到他的眼前,这力士的身躯几乎遮挡了整个窗子。

“是你——”雨切说道,“你来做什么?打算继续对我用刑?”

“他是来帮你治伤的。”甘洛茨解释。

雨切看了两人一眼,趴在床上不再说话了,可一安静下来,却又觉得身体剧痛难忍,让他十分煎熬。所以他又开口说:“一来到你们洛明各,我就总遇到一些怪事:有位王子,喜欢和一群平民厮混;有位长公主,居然能把一群刺客当陪嫁送出去;还有两个刽子手,一个来探病,一个来治病——而且这治病的居然还来讨价还价……我说四十,他说二十六。”

坤德洛米菲听完他的话,不禁有些憋笑。

“人经受痛苦的时候,感知方面就会产生偏差,这很正常——这说明当时你已经疼得受不了了。”

“去你妈的!”

奥文丁耸了耸肩,“我不和病人计较。”

甘洛茨和坤德洛米菲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雨切这样骂人。

雨切在宫中养了两个多月的伤,这才终于能够下地走动。而他当时那甘愿受罚的态度,也算治好了长公主的疑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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