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起得更早,陆离出门前,便看到虎里虎气的老板娘在门外洗衣服,污水顺着石板流到狭窄的巷道中,为这个世界平添几分扎实的烟火气息。见到陆离,老板娘还有些不开心,她嘟囔着说:“年轻人早点找个正经工作,别在这种地方混迹一辈子了……”
他出了巷子,在体育馆边寻了一家苍蝇馆子,点了一份干挑面。若说贫穷对人的摧残,最严重的莫过于对自信的破坏,陆离习惯于在这种其貌不扬的小店往返,面对那些装潢高档的店面总是下意识的有一股怯懦感。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则需要用一生治愈童年。
干挑面很好吃,开店的夫妻也忙得热火朝天,生意不错。
似乎是因为座位不够,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店外进来,径直坐在陆离对面,开始拆一次性筷子。陆离嗦着面,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子,神态为之一滞,居然是那个何萍。没有错,就是那个在采访中大放厥词的何萍。
她长相极为普通,头发剪得很短,甚至可以说杂乱。如果硬要挑出此人的特点,那恐怕便是她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吧。
“有事?”何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说话时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声音直接从她的喉间窜出来。
“你是何萍?”
“嗯。”
很淡定地承认了,她接过老板递来的汤面,旁若无人地吃面。想来也不奇怪,这里靠近体育馆,有运动员出没再正常不过了。
陆离突然生出一股好奇,他想知道这个把姐姐打得体无完肤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练出来的。
“你打球那么厉害,一定是从小开始练习吧。”
何萍动作顿了顿。
“我没那么有名吧。”
她说的没错,无论是她还是邹雅梦,说到底也不过是高中生预备球员罢了,在高校圈子里或许小有名气,但放在整个体育界只不过是一叶之荧辉罢了。若不是陆离特意去搜索六省联赛,甚至都不知道有此号人物。
“家姐也在打乒乓,她说你很厉害。”
“十二年。”
“什么?”陆离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这女人思维可真跳跃。
打了十二年的球?这是从生下来就被当作运动员培养吧。难怪雅梦姐不是她的对手,和科班选手相比,雅梦姐只是个半道出家的“业余选手”。
十二年。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你很喜欢乒乓球吧。”他感叹了一句。和何萍相比,姐姐的决心和天赋都相形见绌,他甚至记得姐姐拿起乒乓球拍的契机只是为了教训廉租区嚣张的大孩子罢了。在那之前,雅梦姐连乒乓球的规则都搞不懂。
“不喜欢。”
何萍倒了一点醋,又在面汤里加了一点辣椒。
“我不喜欢乒乓球。”她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答把陆离弄懵了,他诧异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何萍。六省联赛的统治级选手,最热门的冠军候选人,一个练了十二年的运动员,居然说自己不喜欢乒乓球?
他没有去追问理由,只是木然地点着头。
“但是我有必须赢下去的理由。”
何萍吃面的速度很快,她买完单,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陆离身上。
“如果你姐姐遇上我,我是不会放水的。”
“她也是这么希望的。”
“嗯。”酷酷地点头,何萍潇洒地转身离去。明明只是在一家便宜面馆吃饭的普通人,明明只是个姿容一般的普通人,可何萍的背影却让陆离感到凛然与锐意,就像是一柄十年寒霜未曾试的利剑。金鳞岂是池中物,说的估计就是这类人吧。
陆离自嘲般笑了笑,他见到何萍时,心中居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恶意想法。他是这么想的:只要何萍明天上不了场,姐姐就不战而胜了吧?
他终于能体会一点安百璃的心情了,明明是在作践自己的尊严,可为了姐姐,他居然在认真思考此事的可能性。
吃完早餐,陆离进体育馆,找到了乒乓球分区,找了一处空位坐下。今天是六省联赛正式比赛第一天,但只是初选赛。上午十点,他看到雅梦姐上场了,观众席有人举起“邹雅梦加油”的牌子,看来姐姐的粉丝还不少啊。
她的对手是一个干干瘦瘦的妹子,水平一般,在邹雅梦猛虎一般的攻势下很快败下阵来。陆离看出姐姐的球风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加凶悍、激进了,后面几场比赛,她借着这股士气,连续击败三名选手,引得观众席一阵欢呼。
邹雅梦脸上却根本没有笑容,她板着脸,退出比赛区。
下午有何萍的比赛,她的球风十分稳健,稳打稳扎、无懈可击。第一天所有比赛里,只有何萍把对手打了个零封,和她对位的那几个小姑娘当时就捂着脸蛋哭了出来。
非常强。哪怕是陆离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来何萍的水平高到可怕,参加六省联赛对她来说就像虐菜一样。网上有人说,金东女子队的何萍甚至能和省男子队的主力过招,再集训一年,她能进国家队冲击世界赛。
以何萍的年龄来说,她或许不是神州最年轻的天才,但一定是最有希望冲击世界第一的天才。她的心态、技术、反应、体能都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破绽,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乒乓球这项运动。
下午五点,第一天的赛程结束。陆离在出租屋内给雅梦姐发消息,多是一些嘘寒问暖的关切之语,没有说自己也来了岭岳市。姐姐一直没有回消息,等到入夜,邹雅梦才发来一句话:
“梨子,我一定会赢的!”
看着屏幕上这行小字,陆离眼眶莫名有些湿润。何萍说她有必须赢下去的理由,雅梦姐又何尝不是呢?
就在陆离打算关闭手机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陆离疑惑地接通电话。
“你好?”
“喂……”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陆离,你哪儿去了吖?为什么不来上课?”
是呆头鹅。语气就像走丢的、找不到家长的小女孩。陆离愣了愣,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精神与身体上的疲敝似乎被这丫头的话语扫净。有的人就是有这种魔力,她们自带情绪的魔法,能够影响周围人的心情。
“你打错了吧?”陆离故意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
电话那头传来呆头鹅惊慌的声音:“不好意思,打错了。”连忙挂掉电话,半晌后又打过来。
“陆离,你过分不过分!”这次是班长兴师问罪的话语,听这娇憨的声音,他都能想象到呆头鹅一本正经叉腰的样子了——她在班会上训话时就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