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政的最初一年,温兹娜几乎每天都要从耶文利堡赶去王宫,并在哈谢列泼的书房处理政务或商议政事,而当莱尔多病情加重之后,办公的地点便改为了耶文利堡。

家庭成员中有人得了疯病,在洛明各人看来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温兹娜对外隐瞒了丈夫的病情,只对别人说莱尔多公爵近来身体不适——在那几年,温兹娜把莱尔多“安置”在城堡顶楼的一间小屋子里,一直由她亲自照顾,而能帮得上她忙的,便只有一位在她出嫁时从王宫里带出来的老仆——这位仆人也是下人中少数知道莱尔多实际病情的人之一。在魔法战争即将进入尾声的那一段时间里,莱尔多去世了,于是议政的地点则又改在了瞻隆苑的训练营中,那里地处西城口,皇宫与耶文利堡则分立东西两端,贵族与大臣们多住在城中,这样更能方便阁员出入。

瞻隆苑训练营有一片偌大的操练场,内部有一幢大宅,是老国王——即温兹娜与哈谢列泼的父亲——从一位落魄公爵那里买下的,出于某种政治上的目的,老国王当时在平民中招收了一批三教九流,并让瞻隆苑的团员们培养成材,而在后来,这批平民在洛明各的西部和北部成功暗杀了几位贵族领主,人们这才知道西林斯家族居然还养了这么一群刺客。

可惜,老国王死得早,他那未竟的事业和磅礴的野心,并未被哈谢列泼继承下来。

确定好议政地点之后,温兹娜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动作——训练营的大宅内部进行过一系列的改造,宽阔的地板被打磨得光亮,房间各处也都重新装好了窗幔与地毯,在温兹娜的指挥下,大厅中的特定位置都摆放好了桌椅。每次议事时,温兹娜都坐在大厅最内的主座上,座前台阶下的位置则预留给学者和书记官,有时也坐客卿和受邀的外宾(洛德和洛提兰这一对师兄弟就曾坐过这里,当时还因为他们的圣丰岳身份,闹出过一些乱子),贵族和大臣们(阁员)按照次序分坐在大厅两侧,若有中低层官员或民众代表及工会主席参与议事,则会被安排坐在席次末位。大厅中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有时也会在这里为瞻隆苑的新成员举行效忠仪式。

凯耳国在魔法战争战败之后,上层迫于各方压力成立了代议制的议会,以此来做到分散权力,相互制衡,避免了军国主义复辟。温兹娜同时参考了凯耳与克利金的两种模式,以此来组建了洛明各的议政模式。在洛明各,阁员们议事的频率约在每旬(十天)两次,他们要向“主席”定期汇报各项事务,而除了商议政事,也要回答“末席”的质询——末席可以向阁员提出意见,又或表明反对他们的主张。温兹娜虽参与决议,但很少有否定内阁决议的情形——可事实是,作为王室成员,温兹娜的权力仍凌驾于内阁之上,洛明各虽在进行着各方面的改革,但其内核却是封建统治,这是无法轻易撼动的,可以说,若想要维持贵族与王室之间权力平衡,单靠这不算完善的代议制体系还很难实现——真正能让人安静下来的,还得是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

那天,长公主在耶文利堡召见了雨切,说了一番令人倍感吃惊的话,还将宝剑再次赠予给了他。

“是你应得的。”温兹娜笑着说,“这柄剑出于扇陆的名匠之手……”

“匠师巴律,我曾有幸认识他的后人。”雨切说。

“我倒是忘了,你是在哈坦长大的,坤德卢和我说过。”她点点头,“看来你也是个识货的。”

“巴律晚年铸造出的剑只为专人定制,更适合收藏,而这把剑大概来自于他的事业中期,那时的他兼具名师与匠人的风采,铸出的刀剑既锋利又坚实,最受剑客追捧。”雨切看着剑柄上的花纹,又说,“而且,这恐怕还是一把魔剑,我从未听说过他曾锻造过这种物品,如果不是赝品,那大概来头不小。”

“这是巴律送给魔女艾尼叶的礼物,以此来祝贺清水堡的建成。”温兹娜说,“丰岑一直惦记着这柄剑,想让我将此剑赏赐给伊布卢兰,但这师徒二人只知道这柄剑出自名匠之手,却并不真正识货。”

雨切听到她的话后,却沉默了。

“艾尼叶不擅长使剑,而我也同样剑艺不精。”温兹娜笑着说,“这种东西在我手上,最后只会生锈。”

“您真的愿意把它送给我?”雨切仍觉得难以置信。

温兹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我倒是听说,你在东部边境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未接受任何奖赏——所以我也想问问你,如果我愿意给,你愿意收吗?”

“回殿下,我不接受奖赏,是因为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而且……那些大人们也从不关心我需要什么。”

温兹娜点了点头,“那就收下吧,你喜欢就好。”

“多谢殿下赏赐。”

“我能看出来,你很钟意这柄剑,所以你当时又是何故认输?”

若说理由,那大概有很多——考虑到剑师-丰岑与王室的脸面,以及避免与伊布卢兰结下梁子;又或是尽一位外乡人的本分,不做出格的事免得让观众受到惊吓、败兴而归……雨切隐约能察觉到温兹娜当时借自己剑的用意——这大概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如果说温兹娜身边不缺莽夫武者,那她一定是看重了自己身上的其他长处,如此看来,无论是手上的剑还是那场比斗的结果,其实都不算重要。

“因为我那时……不太敢接受。”雨切说道,他的理由真假掺半,“尤其是在刚才,当我听您说了这把剑的来历时,就更庆幸了自己当时的决定。”

温兹娜笑着摇了摇头,他挥挥手,对身前的几人说道:“算了,都下去吧。”

雨切和甘洛茨向长公主鞠了一躬,先行离开了,但坤德洛米菲仍站在原地——他今天很少说话。

温兹娜挥退了侍卫和仆人,坤德洛米菲这才坐到了她身边。

“雨切他……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三王子直接了当地问。

“他这个人——”温兹娜只说了几个字便停下了,她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如果说我见过的人有谁和他最像,那大概就属洛德了。”

“洛德·哈维因?”坤德洛米菲瞪着眼睛,“哪里像,性格还是实力?还是……”

“性格上——都是那么自大,且目中无人。”温兹娜此刻半眯着眼,态度有些懒散,这与她待客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从实力上说,雨切虽然远不如洛德,但按照他如今的悟性和天赋,恐怕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要赶上洛德了。”

也不知洛德现在在哪,如果他还活着,他又在干什么呢?——温兹娜心想。

“您说雨切目中无人?可我感觉他的性格很随和,恐怕在我见过的人当中,没有谁有像他这样的好脾气了。”对于姑姑的评价,坤德洛米菲十分不赞同。

“并不是说,目中无人的家伙就一定不好相处,我的意思是——他从来不说实话,不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也算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表现。”温兹娜说,“坤德卢,你认为他真的是把你当朋友?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类,你要庆幸自己没挡了他的路,他杀过的好人恐怕不比恶人少。”

“您……”坤德洛米菲此时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这么说你生气了?”温兹娜看着自己的侄子,脸上笑意盈盈。

“那位甘洛茨倒是不错,虽然出身卑贱,但这也是他的优点,他有很多值得你学习的地方。”温兹娜的语气漫不经心,像是说教,又像是唠叨,“如今来看,那些气焰嚣张的贵族其实还算不得什么威胁,这么多个世纪下来,洛明各也依旧姓西林斯……你该担心的是那些平民,如今教廷不与国王争权夺势,可民众的思想却也有了变化,东部的那些国家开始创制宪法,国王将国家让渡给了人民——若不是被迫,谁能将自己的国家转手相赠?咱们国家的诗人和学者去了那里,感受到了那里的混乱和热闹,闻到了革命的血腥子气,还学了一些新词儿……等回来之后,便开始着手写作,在文人圈子和公众面前大肆宣扬,他们这样捣乱,谁能不感到担忧?我甚至不敢给他们定罪,怕他们倒因此成了英雄,所以最多也只能将他们赶出去,让他们永远也别回来……有些事或许早晚会发生,而等你察觉到了,恐怕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如今我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我把那些贵族聚集到这里来,和他们谈这国家的出路——等我的工作完成了,那就轮到你们这一辈人上场了。甘洛茨了解那帮子平民,而雨切则……算了,说这些还太远了。”温兹娜看到坤德洛米菲皱着眉,于是停止了话题,“坤德卢,我最亲爱的侄子——就像雨切刚才说的一样——你要去了解别人的心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才能指使他们,离间他们,甚至控制他们。”

“说不定我那大哥有一天会回来,还有阿尔温帝诺……”

“别去指望他们,现在我只看好你。”温兹娜说,“如果有一天,你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而维德或阿尔温回来了,那就不要留情,要尽快杀了他们。贵族的身份依托于平民和奴隶的认可,王族也是一样,若有人拥护他们,你的地位就会动摇——而这样的状况必然会发生,因为落魄者和投机者总希望趁乱获得好处。”

“姑姑,我知道您说的话都很有用,但今天可能不是时候,雨切他们大概还在外面等着我。”坤德洛米菲显然不太愿意听。

“好吧,那就去吧。”温兹娜挥了挥手,“刚好我也累了。还有,临走前记得把那姑娘也带走。”

温兹娜所指的姑娘,正是坤德洛米菲从阿乔-奥姆兰带回来的女死刑犯——甘洛茨曾对坤德洛米菲说,虽然她可以得到赦免,但恐怕这姑娘也无法再在此地继续生活下去,因为赦免并不代表洗清了罪行,她活着反而更要经受别人的唾弃与诘难,若弃之不管,她最后恐怕也仍是死路一条。当时,坤德洛米菲正为这件事犯难,结果雨切又立刻给他出了个馊主意,他是这样说的:“殿下,西海岸的法律曾经有过这样一条规定——若行刑人看中了自己剑下的女死刑犯,且两方都愿意接受彼此,那便可以免除犯人的死刑,前提是犯人必须终身履行她的承诺。虽然如今洛明各早已不再沿用这项规定,但我们现在就不妨拿来用一用……”

雨切说这话时,甘洛茨就在一旁听着,坤德洛米菲当即就想否决,结果却听甘洛茨说:“是这个道理,能为一名死刑犯人提供归宿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同她一样名声恶劣的刽子手之家了——我愿意为她提供庇护,但问题是咱们还没征得她本人的同意。”

事实上,女犯人严词拒绝刽子手,甘愿接受死刑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在那段宗教与迷信盛行的时期,刽子手就是可怖与凶恶的代名词,嫁给刽子手?那和直接下地狱差不多。

坤德洛米菲连忙说:“你真这样想?这样当然可以,你也算是替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等到回首都之后,待事情都安定下来之后你再问——嫁给一名宫廷医师,那总不算难为她了吧?”

回到森特兰姆之后,坤德洛米菲将浑身是伤的女犯人送去了耶文利堡,让她在温兹娜那里治疗和静养——因为温兹娜认识一些很有名望的医生,或许会对她很有用;从另一方面说,坤德洛米菲也想让姑姑亲眼看看这犯人身上的伤,让她看看这被酷刑折磨后的犯人的惨状。

温兹娜是在一位魔女的教导与熏陶下长大的,她虽出身于王室,却算不上是一个守旧的人,她听完坤德洛米菲的讲述之后,也觉得这种刑罚实在过于残忍,但却并不准备改变律法。

“这实在是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而且……现在也不到时候。”她向坤德洛米菲解释。

“现在不是时候,那又要等什么时候?”坤德洛米菲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要等你准备好了才行。”温兹娜回答,“坤德卢,我一直都对你说,做事不要只顾细枝末节——不然就会越做越乱。”

“但您什么都不做。”

温兹娜笑了起来:“坤德卢,该做这些事的是你的父亲。东部的那些人如今把治理国家当成了玩闹,谁赢了,就在那把椅子上做一阵子,也不管他是否真有能力。但对于咱们来说,政治却是会要人命的。想我刚做事的那阵子,即便那样小心,也依旧会有人说我是僭窃者——我坐在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于是,坤德洛米菲又无话可说了。

女犯人在温兹娜那里得到了正式赦免,并在耶文利堡静养了几个月,她那些伤看着恐怖,却都是皮外伤,如今坤德洛米菲再次见到她时,她的伤都已经痊愈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疤痕的。

如今,甘洛茨穿着一身青色的医师袍子,这让再次见到他的女犯人感到十分惊讶——她没想到这位行刑人如今居然身在首都,也从未见过他穿这样华贵的衣服。

坤德洛米菲向女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并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医师-甘洛茨。女人并未回答,她的脸上满是呆滞和木讷。

温和的阳光映照着北方的积雪,寒风呼啸着,首都的冬季气候使得女人消瘦的面颊又添几分苍白。

“你也别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他。”雨切对女人说:“甘洛茨的过去或许还不如你……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是完全清白的?你们既然都不计较对方的过去,那说不定也能凑合着过日子。”

于是,女人点点头,跟着甘洛茨上了马车。

后来,甘洛茨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她现在是叫玛莉茵·甘洛茨。

在行刑前被关押的那段时间,甘洛茨曾与玛莉茵谈过许多次。玛莉茵其实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姑娘,从她杀婴的行为来看,或许算不上善良,但她那时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是被人骗了,对方自称是诗人,两人热恋了几个月,玛莉茵终于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妥协了——后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男人却又害怕了,这位“诗人”违背了当初那信誓旦旦的许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坤德洛米菲曾问过甘洛茨,问他如今对偷盗者的刑罚——轻则鞭刑流放剁手,重则斩首和绞刑——是否过于严苛,而甘洛茨却认为这样的刑罚恰当好处。他说:“对于乡绅和财主来说,即便被偷窃了几百枚金币,也都不算什么,但对于一家穷人来说,一枚铜板,又或是一件破衣服的损失,那都是致命的。”——可见如今洛明各穷人们的生活如何。一般的穷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无依无靠的玛莉茵,上天一下子赐予了她两件宝贝,却未能向她提供养活宝贝的条件——她那时太瘦了,甚至连点奶水都挤不出来。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以此向社会向命运也向自己施加报复,她为此痛恨不已。若有死后的世界,她希望能在那里与这两个孩子重逢,到那时再来履行做母亲的义务——但她又想到,无辜者与罪人在死后恐怕也再难重逢。她对牧师说,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算是用自己的血去喂养孩子,也不会再那样做了。她的这句话,不仅让牧师,也让作为刽子手的甘洛茨都感到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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