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1月20日,大寒。

雪没有在下,但太阳也没出来。

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出除却‘灰’之外的其他色彩。

昨晚钟九从城里买来的医药箱里翻出了一盒退烧药和消炎药,就着凉水喝了,出了一夜的汗,早晨起来时,整个人似乎清醒了许多。

这个医药箱是两年前买的,记忆里,买了它之后,似乎还从未生过病——即使再累,也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

年轻真好——虽然实际上现在他也没多老。

壁炉的火已经熄了,昨夜难得的没有起床添柴,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歪着头,看向竹床旁。

那里摆着一个大纸箱,这是苏酸酸昨天选择的‘床’,或者说是‘窝’更贴切一些。

里面垫了些稻草和棉花,她就蜷缩着身子躺在里面,睡得正香。

橘色的耳朵耷拉在金色的长发上,每当身边出来些许声响,两只耳朵就会轻轻抖动一下。

不过这好像并不妨碍她继续徜徉在那梦的海洋里。

钟九拿起床头的书,昨夜看了一半,他就困得睡着了。

这是一个现代作者写的书,但文风却和民国时的作品相似。

买下这本书之后没多久,他就看到一个新闻,说这本书的作者因为反社会被抓进去了。

但钟九从开头看到书的一半,却没看出哪里反社会了,这里的故事明明句句都在书写现实……

他轻轻摩挲着书封上那凹凸不平的「胡同饭馆」四个大字,打开了电筒灯,就这么侧卧着,翻回昨天看到的地方,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看了起来。

苏酸酸睡得香甜,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磨牙声,天虽已微明,但却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

(二)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不过比起之前的暴风雪,这也就不算什么了。

钟九终于看完了这本他从买来后就未曾翻开的书。

当时究竟是为何而买、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买,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早已不得而知了。

但在看完全书之后,他多少想起来了一些。

曾经的自己,也是一个努力想要改变自己、改变生活、改变世界的人吧。

时过境迁,热血不再,这是许多许多普通人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

他将书缓缓合上,伸着手臂轻轻将木窗多推开了一点。

飘零的雪花散落,银装素裹的山村中,像是连时间都已被冻结。

“咚咚。”熟悉而又陌生的敲门声落入钟九耳里,听起来不像是那只鸽子。

“姆——唔——”苏酸酸被这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吵醒了,她套着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襦裙在纸箱里坐了起来,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精神恢复了不少的钟九下了床,轻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

身高大概和钟九差不多,罩着一件黑袍,见门开了,就将遮住半张脸的兜帽摘下,有些微胖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讷吼,松泥油捺滴。”

“……”钟九揉了揉太阳穴,有点怀疑自己发过烧后是不是丧失了语言能力,否则怎么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呢?

他看出了钟九那疑惑的神情,赶忙清了清嗓子,改用普通话说道:“哦哦,你和苏酸酸不是老乡啊?”

“不是。”

“你好,我是来送牛奶的。”他的普通话也还是带着几分口音,但好歹能够听懂,“是大妖若木帮苏酸酸订的。”

这下钟九不用问都知道,对方也是妖了。

仔细想想,这么偏僻,又有厚厚积雪的小山村里,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把牛奶送进来嘛。

不过,妖精喝的牛奶,会和人类有区别吗?

“地址上写的,苏酸酸的住所就是这里,请问她在吗?”对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在屋里。”

“直接交给你可以吗?”

“可以。”

男人赶忙蹲下身,把背后的帆布包放了下来,里面装的不只有牛奶,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好像并不是专门的送奶工,又或者除此之外还兼职送点快递。

他从里面取出了一罐玻璃瓶装的牛奶,上面没有任何配料表之类的说明,只在瓶身上贴了一个「云之牧场」的标志,于标签右下角用红色的水笔写了详细的日期。

是今天早上五点半生产的。

看起来似乎和普通的牛奶并无不同。

“那么牛奶就送达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哦,对了,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寄送的东西都可以找我。”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沓木刻名片,拿出其中一张递到了钟九面前。

“八月不是信使吗。”钟九接过了这张做工精美,印着许多花纹,但却只写了几个字的木刻名片:

「小金」

「妖精快递员」

「业务范围:花溪山及周边」

“它是送普通信件的,我是送快递的。”小金腼腆地笑了笑。

钟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好的,那么明天见!”小金把帆布包重新背在了身上,轻轻挥了挥手,转身朝楼下走去,飘落的雪花飞到他身边时,就自动消融了。

他明明才迈出去几步,却已经在百米开外,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不见了踪影。

所谓缩地成寸,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

(三)

“喵呜~”苏酸酸依旧坐在纸箱里,正趴在床边打着哈欠,“钟先生,今天的牛奶你喝吧。”

“不是你订的吗。”

“嗯!不过,生病的人更需要嘛!云之牧场的牛奶很好喝的哦。”

“产奶的是妖精吗?”钟九看着这瓶牛奶,轻轻晃了晃。

“当然不是啦,只是普通的奶牛而已,牧场主也是普通人哦,只是认识妖精而已。”

钟九收起了自己刚才冒起的奇怪想法,轻轻咳嗽了两声,把自己的被褥叠好:“吃点早餐吧。”

“下楼嘛?”

“不用。”房间里堆了一些方便面和零食,正适合不想出门的时候享用。

钟九在壁炉里重新生了火,把灌满水的茶壶放在上面架着,然后把方便面的包装撕开,先把调味料都倒了进去。

苏酸酸用尾巴掩着小嘴,打了个哈欠,终于努力从纸箱里爬了出来。

“……你待会儿要不要洗个澡?”

“喵?小河都冻上啦!”

“可以烧热水洗。”

“但是酸酸没有换的衣服诶。”苏酸酸摸了摸自己这比昨天更破了的衣服,总是一副乐天模样的她也轻蹙起了眉头。

“你平时不洗衣服吗。”

“当然洗的喵!”苏酸酸瞪大了碧绿色的眸子,“酸酸可是很讲卫生的!”

“那衣服晒去的时候,穿什么?”

“不穿呀。”苏酸酸没有丝毫犹豫地飞快答道。

“……那你等下穿我的衣服吧。”钟九丝毫没有意外的感觉,事实上刚才那几句话,就已经让他预料到了这个回答。

“好的呀!但是——先吃早餐喵,酸酸饿啦!”

“别着急。”

……

(四)

方便面和火腿肠。

这是钟九在城里许多个孤独深夜里的晚餐。

其实他早已吃腻了。

但两个人吃和一个人吃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苏酸酸耳朵跟着身子轻轻晃着,看起来格外享受。

钟九吃的是火鸡拌面,大概是辣椒酱放多了的缘故,他的额头冒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却感觉十分过瘾和痛快。

仿佛仅存的病菌也跟着汗液被排出了体外。

“好辣呀。”哪怕只是闻着味道,苏酸酸都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钟先生这么喜欢吃辣喵?”

“嗯,这种时候就要辣的才好吃。”

“酸酸完全吃不来辣呢。”

“偶尔可以试试。”

“以后再说吧喵~”苏酸酸委婉地拒绝了他,‘呼噜噜’地喝下一大口蔬菜面的汤汁。

被辣得连喝水都没用的钟九,看向了那瓶没打开的牛奶:“苏酸酸……那我喝了?”

“没问题哒,反正明天还有呢!”

钟九不再客气,用力拧开瓶盖,‘咕嘟嘟’地就把牛奶往自己嘴里倒。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美味的牛奶。

那浓郁醇厚的奶香,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

像是跌入了装满牛奶的池子里一样。

相比起来,以前喝的那些牛奶,简直就是奶粉兑水……

他舔了舔嘴唇上白色的奶渍,舒爽地长出一口气:“呼——”

“怎么样,好喝吧?”

“很新鲜。”钟九简单地评价道,将剩余的一点面条全嗦进了嘴里,畅快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拿起窗台上的烟盒,叼起一根,用快没油了的打火机点了好几下才点着。

他深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个灰色的烟圈,感觉身体已经完全好了。

“好……开工吧。”

“喵?”

“我去把厨房修好。”

“酸酸也来帮忙!毕竟是酸酸弄坏的……”

钟九看了一眼她那金色的长发,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那就一起来吧。”

……

(五)

窗外的雪花被风吹着旋转,那零零星星的雪,一片片落在二人的头发上,像是点缀甜品的糖霜。

钟九看着苏酸酸在爷爷坟前堆的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仔细端详了雪人一番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一根烟点燃,塞在了代表雪人鼻子的胡萝卜下面,看起来像是它自己在抽着烟一样。

“阿爷,生活,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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