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歪着脑袋,侧卧在稻草堆里睡着了,那睡相,简直就像是被人下了药,醉死过去了一样。

天色依旧一片漆黑,醒来后就睡不着的钟九盯着壁炉里摇曳的火光看了半天,终于决定下楼拿本书去。

再次拉开房门,那狂风刮得他倒退了半步,好不容易才走出房门,从外面将门关上。

放书的房间就在三楼,但就算只是这短短的路程,走起来也极为艰难。

他一只手抓着护栏,另一只手遮着脸,免得雪花与灰尘被吹进眼睛里。

身子也尽可能地压低,几乎都快要匍匐前进了。

他第一次觉得,找本书看是件那么不容易的事儿。

三楼的房门紧锁着,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顾不得关门,任由那风雪往屋子里灌,他拿起那个装满小说的纸板箱,费劲地拽上房门,重新往上走。

这一趟来回,简直就像是在风雪中和怪兽搏斗了一番似的,不仅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就连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看起来格外狼狈。

“咚!”

再次关上房门,回到自己这相比外面温暖太多的房间,钟九长出了一口气,有一种玩求生游戏时终于冲进安全屋的感觉。

坐在壁炉前,把刚才闲着无事摇了半个小时的电筒开得更亮一些,钟九低头在纸箱里寻找起自己想看的书。

箱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书都有,最多的就是那一摞封面要么是美女,要么是怪诞插画的《故事会》,别看它们都是故事会,但却不一定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

有些甚至干脆连出版社都没有,完全就是私自印刷,在地下流通的小玩意儿。

当然,一般这种故事会里面的内容会更加露骨。

其中有几本,他记得是在火车站买的,拿起它们时,脑海里仿佛还能响起当年火车站门口,一大堆人招揽生意的喧嚣。

“呼——咕——呼——”八月明明是只鸽子,呼噜却打得老响,甚至颇有几分要和暴风雪比谁更吵闹的意思了。

钟九没理会它,对于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吵闹并不算什么。

最穷的时候住那种青年旅社,一个大通铺中上下床摆了四五张,住十几个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天到晚都有吵闹的时候,他也依旧能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去——无论是安心看书,还是安心听歌,都能做到。

实际上,这也算是一种逃避世界的方式吧。

钟九向来都是很擅长逃避的。

……

(二)

除了故事会之外,纸板箱中还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国外和国内的都有,也有一些十分厚实的盗版书籍:

泛黄的纸张,破损的封面,以及上面经常印刷得重叠在一起的字体,包括经常出现的错别字。

这些是直接盗版了网络小说的电子版用来印刷,早几年的地摊上经常有卖,看完之后找老板换,只要是卖这种书的老板,不管是谁,都可以换,仅仅只需再加五块钱就可以。

再后来,甚至不用带书去换,只要五块钱就能直接买走一本。

至于后来的后来嘛……智能手机普及,到处都可以看书,这种过时且劣质的盗版小说,自然也就跟着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钟九翻开一本,这些都曾是他看得很入迷的故事,但如今却只是看到开头那几句话,就不想往下继续翻了。

或许是老了,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故事了吧。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一本标注着「儿童读物」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书是有一次网购买的,称斤卖书,一斤只要一块钱,只是里面会有什么书都是随机的。

他顺手就买了几斤,这些甚至还算是新书的书籍,他一直都未曾翻开过,

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蒙着灰尘,却没想到在这样的暴风雪中,终于让它们发挥了自己的价值。

屋子里不算明亮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钟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只觉得乡村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比城市里要慢太多太多了。

以至于他能有这般充足的时间,去重新认识自己。

……

(三)

座钟‘咚咚’地敲响了八声,已是早上八点。

钟九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身子骨都有些僵硬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和脖子,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木窗。

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仿佛太阳从未升起。

明明是南方的小村,但此时却像是迎来了北欧的极夜。

当然,恐怕就算是极夜都没有那么黑暗吧——那里起码还有漂亮的极光。

整座山村都被黑暗所笼罩,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能吞噬所有事物的黑洞。

狂风和他争夺着窗户的拥有权,他只能费劲地重新关上窗,又喝了杯放在壁炉架子上的温水,重新钻回了被窝。

困意涌上心头,他再次去那梦境的世界里徜徉了。

这样的暴风雪天气,苏酸酸恐怕也在自己的小庙里避风,早餐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就算做好了,这天气也没法给她送去。

遇到困难?

躺着睡觉。

这就是钟九面对解决不了的事情时,最常用的办法。

倒也不是喜欢,只是有时候没的选择。

……

(四)

在这样的暴风雪天,上厕所也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儿。

钟九本想在被窝里再憋一会儿的,但无奈膀胱实在撑不住了。

这样的大雪要是还去楼顶解决问题,那么狂风肯定会毫不吝啬地把他不要的东西再丢回到他身上。

所以,只能下楼。

旱厕就在塔楼旁,却遥远得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迎着风雪前行,刚开始还觉得呼吸困难,但慢慢的,就又觉得畅快了起来。

钟九挺起腰板,大步向前,有一种又年轻了十年的感觉。

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天高地远都不怕;那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我,是我,现在的我,还是我吗?”钟九忍不住小声的自言自语,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他说不出什么有哲理的话,只是仰头大笑——全然不顾那大片的雪花塞进嘴里。

他昂头挺胸地走进旱厕,仿佛要做什么大事一样。

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苦闷,随着憋了一夜的尿冲了出去,浑身都莫名的暖和。

或许,即使是一个在生活中不断逃避的人,也会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直面那最真实的一切吧。

……

(五)

钟九迎着暴风雪再次回去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

暴风雪终于停了,天空却没有亮起来的意思,依旧暗得如同午夜。

那只鸽子像是睡死了过去一样,两只爪子朝着天,脑袋一歪,口水不自主地流淌而出。

钟九推开门,站在那积了厚厚白雪的楼梯上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谈不上新鲜,但足够清爽。

就像是扫去了世间一切的尘埃。

小雪还在慢慢下着,但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走上楼,在顶楼的阳台拿了把竹扫帚,一节一节地扫着台阶。

这积雪实在太厚,得趁着雪小的时候扫去一些,否则上下楼也不方便。

而楼下空地的积雪,已经深到了他的大腿处,走路那都不叫走路了,基本就是靠身子撞开前方的雪,才能不断前进。

钟九充当了一次人形铲车,总算是开出一条通往水井的路来。

暴风雪不是停了就不下了,说不定过会儿还要来,所以得再添些水来。

临时用来装水的塑料收纳箱里,水都已经冻得结结实实,钟九费了半天劲才敲下来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这是属于小山村的天然冰棍儿。

刚从水井里挑来的水似乎还是温的,他赶紧用这水洗漱了一番,然后就开始劈柴。

带回来的木头还挺多,但并非都是处理过的。

还有那些竹子,总不可能一整根的往炉子里塞吧,也得砍成一截一截的才能用。

他没做饭,就是拿了点零食吃,顺便叫醒了睡相极差的鸽子精,用一包棉花糖做酬劳,让它给苏酸酸送去几根泡面用的火腿肠和两块又甜又腻的花生巧克力。

“包在我身上,我去去就回哈!”

八月拍着翅膀,两只爪子抓着一个小塑料袋,朝着山下飞去,显然它是知道苏酸酸住哪里的。

但它这一去,却是一直未回。

直到钟九都忙活完了,想自己做点饭吃的时候,都没见到它的影子。

“……这鸽子,不会半路偷懒去了吧?”

钟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自己待会儿送去,顺便看看她怎么样了。

虽说用灵力护体,但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太靠谱,这样的暴风雪天气,总不可能……被冻死在家里吧?

但这似乎也说不好。

谁也不能保证一只需要吃饭的猫妖会不会被冻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快速的忙活起来。

为了速度快点,他做的是炒面,今天没忘记加上咸肉,在这大雪覆盖的世界里,滋滋冒起的油花带着炒面的香气,似乎能弥漫得更远。

钟九飞快地将苏酸酸那份装进了一个凹凸不平的铝饭盒里,上面还印着「1996」这几个小字。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那份也装进了饭盒里,然后从楼上拿来了书包,往里面填了些不用的棉花,再把两个铝饭盒塞进了书包里。

顺便给两只小鸡喂了点米,就套上厚实的棉袄,步履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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