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右边是川流不息的小河,左边是前人栽种的果树与那高耸的山崖。

就在一棵已经落尽叶片的银杏树下,摆着一个迷你的神庙。

说它迷你,是因为它实在太小,高度还不到钟九的胸口,宽度和高度差不多,整个迷你神庙是个立方体。

虽然是迷你的,但它做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屋脊上甚至还雕着一条精致的龙。

木门涂着的红色油漆已经有些剥落,纸糊的窗户破了好几个洞,被用棉布填充了起来。

原本供奉在迷你神庙里的土地公石像被搬到了外头,这风吹雨淋又日晒的,让它有稍许开裂,头顶还爬满了青苔。

“看呐!这就是我家哦!”

“好小……”钟九怀疑自己蜷缩着身子都挤不进去。

“小一点住起来才舒服呀!”

“这已经不是小‘一点’的问题了。”钟九终于忍不住嘟哝道,“这根本就是棺材盒啊。”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觉得猫和人类果然是有许多习性上的不同,哪怕已经变成猫妖了,但她终究是只猫,所以还是喜欢这样狭小的环境吧……

“土地公的石像放在这里,没关系吗。”他转头看向了一旁。

“没问题!反正这里也没有土地神啦!就算有也无所谓嘛!这么个破石像和酸酸没地方住这种大事情比起来,哪个严重嘛!”

“这是哪门子的唯物主义。”

“住起来真的很舒服的哦,小小的很暖和,甚至还多这么一小块空间可以放余烬盆哦!”苏酸酸说着,还亲自做了个示范,她这会儿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轻轻松松就钻了进去,蜷缩起身子,双手十分舒服的抱着自己大腿,毛茸茸的橙色耳朵也像是飞机的起落架一样耷拉着收了起来,碧绿色的眸子缓缓闭上,一脸享受的模样。

风吹起林间的枯叶,小河传来潺潺的流水声,这是大自然最好的催眠曲。

钟九忍不住抬起头,想念起了夏天树叶被风吹动时的沙沙声。

不过倘若真到了夏天,他恐怕又会怀念冬天的‘凉爽’了吧。

灰蓝色的天空中只有一朵长长的云彩,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从城市一直延伸到了这里。

小时候,望着山里的天空,总会有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幻想最多的,可能就是站在那柔软的云彩上,俯瞰着这片大地吧。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苏酸酸已经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微鼾声,其中还夹杂着几许磨牙的声音。

钟九伏下身,轻轻拨弄了一下她那毛茸茸的耳朵,后者只是像驱赶蚊虫似的轻轻抖了抖,却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又摸了摸那条长而略显蓬松的尾巴,仿佛这不是连接着身体的部分一样,即使他怎么摸尾巴尖,苏酸酸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整条尾巴的大半部分都藏在裙摆里,当尾巴轻轻向上摆动的时候,会把裙摆也微微撩起。

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蹭了下来,歪斜着倒在地上。

有着粉嫩指甲的脚趾蜷曲着,脚掌还相互交叠在一起。

“小猫?”他戳了戳苏酸酸的脚掌,后者立马用尾巴捂住了脚心,虽然在睡梦中,但她对外界仍有略微的感知。

于是,钟九没有再打扰她,将两扇只有一米多高的神庙木门关上,顺手摸了把旁边土地石像头顶的青苔,顺着河流,朝着家的方向回去。

……

(二)

“嘟嘟嘟——”停放快半个月没动过的面包车,再次被发动起来。

车身抖动着,让窗玻璃也跟着一块儿晃,钟九看了一下剩余的油量,就将它缓缓地从村口倒了出去,压倒不少枯黄的野草。

并非是要开车去哪里,只是很长时间都不打算再开它了,所以要停在一个能遮阳避雨的地方。

哪怕这台老旧的面包车已经没太多保养的价值了,他也依旧悉心对待。

残留着广告纸印痕的面包车就被停在村口不远处的桂花树下。

即使在冬天,桂花树也依旧枝繁叶茂,像是天然的亭子一样,能够完全遮罩住停在下边的面包车。

钟九拍了拍这台自己才刚买,但却感觉已经像是老朋友一样了的面包车,转身走向那建于斜坡上的村庄。

忙碌了几天,今天倒是一时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双手揣着裤兜,悠闲的逛过这座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正面的碎石子小路虽然连面包车都开不进来,但已经算是宽敞的了,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还有更狭窄的路。

但毕竟村庄不大,哪怕有许多这样狭窄的路,也不会像迷宫一样复杂。

有几座房子还有不大的院落,但显然里面已经许久没有打理,杂乱得一塌糊涂。

钟九踩着排水渠悠闲地走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他看见了苗奶奶家,买来的几块布匹本打算送给她,但她却已经离世了。

依稀记得他在离开村庄的时候,她身体还很好,还像个孩子似的,春天时,经常在田地间跑着放起风筝,把那风筝放得好高好高……

但岁月,最是无情。

她在人生的最后那段时光,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倘若是一直身体很好,有一天离世了,那反倒最幸运,但大多数人,都会在最后一段时间飞快的老去,老到自己都快忘记不久之前的自己还有多么的精神……

他笑着叹了口气,从排水渠上跳了下去,走到了苗奶奶家门口。

这是一座小木屋,她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一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也是村庄里唯一一间需要脱了鞋子才能进的小屋。

小屋的地板也是用滚木铺就的,记忆里,它们总是被擦得锃亮,直接躺在上面,可以睡得舒舒服服。

院墙也是用木头围着的,那曾经长满这里的蔷薇藤也已干枯,不知来年还会不会继续攀着木墙而上。

推门走进小院,没有想想中的杂草丛生,这里似乎在不久前还有人打理,能开花的植物都好好的生长着,待得来年再将那美丽的花朵绽放。

木屋是被架起来一米多高的,靠着木屋摆着一辆老旧的女式自行车,轮毂和车架上已经有了少许铁锈。

藤条编织的车篮被霉菌覆盖了大半,篮筐里还放着一个蜂蜜罐子,残留在罐底的蜂蜜都已然发黑。

钟九轻轻推开房门,里面只是有些灰尘,但家具都好好摆放着,仿佛房子主人只是离开了一段时间去旅行了而已。

苗奶奶是个爱和小孩子一起玩的老人,儿时有许多记忆都是关于她的。

只是那些记忆现在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随着她一同死去了。

所以他没有再往里走。

……

(三)

今天的夜晚来得格外早。

天空澄澈得连一片云彩都见不到。

一轮惨白色的月高挂着,星辰有些稀疏,只是三三两两的点缀着。

苏酸酸今天没来吃饭,他又去了一趟迷你神社,也没能把她叫醒。

就拿了一包饼干和两根火腿肠放在门口,等她饿醒了自然就会去吃。

他也没做晚餐,今天虽然什么都没做,只是随处逛逛,但却反而觉得比平时还疲惫。

所以晚上只是一盒加了火腿肠的桶面。

天空的月与星辰,就是比任何佳肴都美味的配菜。

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汤,任由那月光笼罩在自己身上,摇晃着身子,轻轻的哼起那首只听过几次,但却不知为何而印象格外深刻的歌:“我能够捉到月亮,我将用无数的梦,撑起无数的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失去了梦想?

或许是从……许多梦想都无法实现开始吧。

等放弃那些儿时的梦想,心中泛起其他的渴望时,却又发现,自己现在最想过的日子,竟是儿时那平淡且寻常的生活。

人都是会变的,但不一定会变得和以前的自己越来越不一样,也可能慢慢,变回自己曾经的模样。

他伸出手,虚握着那轮月亮,唱的歌已经开始跑调:“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

他那泛红的眼角有些湿润,但他努力仰着头,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浑浊泪水流淌出来。

父亲和母亲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得几乎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离世,由爷爷带着自己。

小时候,爷爷和他说,是发生了意外,但其实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亲眼看着那一切,事实上,那根本不是意外。

后来,村里也有孩子从大人那听来一些后续的真相,那是关于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死。

在那混乱的年代,这样的死,并不少见。

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非要去寻求一个公正和公平……

然而对于他们那样的底层而言……公平与公正,就像是月亮一样,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的鼻音愈发重了,但却依旧仰着头继续唱:“当——你——醒来,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爸爸,再见了爷爷,再见……”那些熟悉的身影,都已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他们背对着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钟九,只能独自一人,在那昏沉的人生路上,坚强地走下去——

不能落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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