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青市天气闷热。

今年十七岁,严谨来说是十七岁末的周若铭面无表情的站在民政局前,低头看着地面。偶尔有影子在地上一掠而过,人影或是带着嬉笑打闹声,或是安静如死水的慢慢远去。

远处花坛中花影摇曳,花瓣上淡淡的湿迹依旧未在这初晨的阳光中散去,而是倔强的蜷缩在上边,不服输却又注定消散。

这一幕落在他的眼睛里,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周若铭忽然很希望自己是那一尾淡痕,这样他就不用像傻子一样站在这里,等着自己结婚已有十九年的父母在民政局里办完离婚手续了。

说起来在几天之前他甚至还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早已计划好在今天办完手续,在此之前他还傻傻的以为父亲从京城回来青市后,一家人又会像之前那样重新生活在一起。到那时父亲周谨还会偷偷摸摸的塞给他一笔不大不小的零花钱,一边肉疼又一边耐心的叮嘱他别乱花...

他确实等到父亲再一次偷偷摸摸塞过来的零花钱,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喜了。

离婚之后,我大概会跟着老爹一起生活吧?老妈这么多年也够辛苦了,跟着她也是拖累..

思绪随意飘散,不知为何周若铭没什么难过的心情,大抵是因为这么多年母亲许抚云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吧,内心深处里甚至觉得离婚也好。

这样她一个人过,也可以自由开心一些。

『若铭?走了。』

蓦然间另一道比他的影子大出半寸的影子立在他身旁,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平淡如风,让人捉摸不透其中含义。

「...爸。」周若铭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以后我跟你一起了是吧?」

『嗯。』周谨今天意外的沉默,以往总是笑着的脸似乎连最后那么点挤出来的笑意都吝啬的消失不见了:『跟你妈妈再说几句话吧?』

「不用了。」周若铭摇摇头:「该说的话前几天晚上都说完了。」

『好..那就走吧。』

周若铭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余光中那女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明明是大白天,他却随时觉得她会消失在哪个阴影中。

那个陪伴了他十六年的女人,他这辈子最亲的亲人就要在今天分离了,她还是他的母亲,但似乎某些东西永远的被改变了。

他莫名的想起前几天晚上的一顿晚饭,那时他完全没意识到会有离婚这么一回事,只是如往常般吃着饭菜,问着老爹还有几天出差回家。

令人意外的是许抚云竟然头一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默默看着窗外已完全黑下去的天色,轻声说了一句:『如果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要跟着爸爸生活哦。爸爸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能供你继续在青中读书。』

这一幕重新涌上眼眶,连带着溢出的泪水。

「妈...」不由自主的,周若铭轻轻的说了一声。

女人的身影依旧没有停下,缓缓的走到了街角的拐口。她忽然顿了顿,转过头来朝他挥了挥手,说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的口型的是:『妈妈走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几秒之后女人转身,身影没入街道尽头。

眼泪无声无息的模糊了眼眶,无力感从心头涌现四肢,一点一点的把他的灵魂冰冻在这肉体里,只剩下钻心般的痛余留在内心深处。

『要怪就怪爸爸吧,那么多年也委屈你妈了。』

周谨的声音依旧不平不淡,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走吧。」

周若铭抬头,一阵风穿过街道,吹起他额前的刘海,带着点点温热。

这一年,他将近十八岁。

高三前的暑假,结束的方式似乎叫人有些无法接受。

◇◇◇

告别了还有工作在身的老爹,周若铭迈着些许沉重的步伐,慢慢挪回家。

人原来最悲伤的时候不是离别之时,而是当记忆里那些有关于她的碎片浮上脑海时,真正的悲伤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至。

周若铭轻轻用手捂住心口,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觉。

哪怕从小到大一家三口齐聚的日子很少,哪怕从小到大父亲周谨总是不怎么在家,只剩下他和母亲许抚云两人在家过日子,他也总觉得这个家还是完整的,不会因为距离远近而改变。

然而这件事来的是这么得快,快的让人没有心理准备。

至于两人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周若铭猜测是由于上一次父亲出差回家时的一场争吵,那时他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听见了一些,内容是什么如今回想起来也大多模糊了,只是能很清晰地知晓两人情绪都处于失控边缘。

也许这就是分开的理由吧。

他不想继续想下去,徒增自己的心痛罢了。

他也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母亲工作也很忙,加上父亲经常性出差,很多时候都是他准备好饭菜,在家等待下班回家的老妈一起吃饭。

只是现在不用等了,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饭桌,细嚼慢咽。

心里装着这些事儿,他竟然浑然没发觉到自己已经走进了小区口,甚至到了自家楼下。

电梯前站着一位少女,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正对着电梯,而是正对着门口,像是在等着谁一样。

周若铭粗略的打量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的脸蛋上,不自觉的顿住了。

他该怎么形容这张脸?不由自主的,周若铭想到了曹植的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或许只有这样的诗句,才能够配得上这样摄人心魄的长相。

而更吸引他目光的,则是少女的打扮。那是一件校服,他们学校的校服。

少女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反而歪了歪头,直直的与他对视。

周若铭心里一惊,知道自己的举动有点过分了,连忙低下头,走到另一侧等候电梯门的开启。

这是哪家住户的女儿?我去?我们这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吗?我怎么从来没遇见过?而且看她那打扮,竟然是青中的校服?

不太可能吧?我们学校要是有这种足矣去当明星的女同学存在,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好吗?难不成是转学生?没想到和我住同一栋楼啊...

『你姓周,是吗?』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身旁的少女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吗?我是姓周,怎么了?」周若铭有点莫名其妙:「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我认识你身上的血。』少女摇摇头,依旧直直的看着他。

啊?

这下周若铭不仅是神情呆滞了,连语气也呆滞了:「...啊?」

这姑娘没事吧?大白天的在这说啥呢?认识我身上的血?我身上也没沾上什么血吧?

难不成是有点精神问题?不是吧,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有这方面的疾病,那真是有点令人惋惜。

念及于此,周若铭踌躇开口道:「呃...你是不是遇到了些什么事?需不需要带你去一趟医院?」

『...我没病。』少女叹了口气,忽然凑近他,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撞在一起。

鼻间传来一股清新的忍冬花味,周若铭顾不得细细感受,刚想往后拉开距离,却惊觉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强迫式的凝视她的眼睛。女孩的眸子里似有清光流淌,汇聚成一轮圆日,又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形状,让人头晕目眩。

『你的曾曾曾祖父名叫周坊,曾曾祖父叫周平冬,曾祖父叫周远山,祖父叫周翎,你爸爸叫周谨,对不对?』

少女语气极快,几秒钟内便念出一大段名字,周若铭眼神由惊讶变为震惊,然后是不加掩饰的懵逼。

什么情况?自己家的族谱是不是给人家偷了?曾曾曾祖父叫什么自己还真是不记得,但曾曾祖父和曾祖父还有自己爷爷的名字,他是记得的,原因无他,在他年幼的时候,爷爷就经常念叨周家祖上阔绰,怀念昔日风光的时候,也会讲一下家族历史给尚且年幼的周若铭听,那时候他不太懂这些,模模糊糊的。只对这些名字有个大概印象,但如今被眼前少女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竟然让他也唤醒了儿时记忆。

而令人讶异的是,她说的丝毫不差!曾曾祖父和曾祖父还有爷爷的确是这个名字!

少女突然远离了她,眼眸里那轮圆日也逐渐隐去。

「你...调查我家干啥?」周若铭重新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喘了口气:「我家是不是欠过你钱啊?」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他真的想不通有什么事情能让对方这样惦记了。

叮咚一声,电梯门突然打开。

原来是已经抵达一层了。

『你家的确欠过我东西,但不是钱。』她又走近,扯住周若铭的袖子,用力把他往电梯间里带:『你的曾曾曾祖父和我签过一桩契约,现在,是履行的时候了!』

被她连拉带扯的走进电梯间的周若铭,头脑还发着懵。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在陪伴了他将近十八年的女人离开后,一个新的人影闯入了他的生活。

而在他接下来近乎传奇般的岁月里,这道新的人影将一直陪着他,花开花落,起起跌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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