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陆离很喜欢听闹钟声,和雨声一样,这种声音会让他宁静,心思仿佛飘荡到光影斑驳的森林之中。时间照常流逝,从早上七点十五分变成早上七点十六分,地球继续在自转,一切正常。

日历上的时间是2017年8月26日。这是唯一不正常的。不,真正不正常或许是陆离自己。

镜子前的他脸上少了沧桑和铁青的胡茬,眼神也不再深邃沉重。干净得像是风带来的白色衬衫,眼眸明亮,嘴角带着绒毛。过了很久,他终于笑出了声。

他和安百璃是2022年10月22日结婚。但是他们的婚姻在二十年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陆离将离婚协议书轻轻地放在安百璃面前,语气淡漠:“我累了。”

安百璃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美丽和二十年前一样,甚至沉淀成别致的魅力。但她的脾气也和二十年前一样,从未变过。她不敢置信地问:“是因为我不能给你生小孩吗?”

是吗?或许有这个原因。陆离在心中给自己多加了一个借口。安百璃在他心中曾经是那样的重要,是他的白月光也是他的红玫瑰,他曾不可自拔地深陷在她的温柔乡中。但爱情退潮后,剩下的除了一地鸡毛,就是无言的尴尬。

他不想在工作了一天后,还要哄女儿一样哄着她;不想再和年轻时一样无条件迁就她;不想再被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而弄得心烦意燥;不想回家还得忍着疲惫亲自做每一顿饭;不想钱包里连交停车费的零钱都没有;不想……不想太多,总之就是累了。

他也希望自己是被爱被关怀的那个,而不是一直在付出的那个。安百璃至死是个女孩,但他陆离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陆离没有回答安百璃。他垂下眼帘,像是在假寐。

安百璃有些激动:“我不同意!”旋即又变得委屈:“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又来了……陆离没有抬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抵抗不了安百璃的泪水,只要她一哭,陆离就会六神无主。很蠢,很贱。

安百璃凑上来,温暖的身躯与他接触,她可怜地抱住丈夫:“我不要离婚。”

依然没有回答。

“你欺负我欺负了这么多年,现在就要像抹布一样丢掉我吗?”她用脸颊去蹭陆离,像只小猫一样,这是她从年轻时便养的习惯。她迷恋陆离的气味、声音乃至一切,对她来说,陆离是最特殊最重要的人,甚至没有之一。

“你要去找温琥珀吗?还是陈嘉宁?”她的语气变得越发惹人怜悯,“不要和她们好行不行。你不要生气了,我再不强迫你做炸太极头了,你做什么菜我就吃什么好不好……离,你不要不说话,我好害怕。”

还是这样。陆离凄然一笑。连他为什么失望都不知道,安百璃永远也不理解他,不体谅他。真的只是因为昨天做菜的原因?二十年前,他以为安百璃以后会变得温柔、体贴、成熟,十年前,他以为还需要给她一点时间。而现在,陆离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脑海里浮现一句话:永远不要奢望去改变一个人,你不是上帝。

他们互相深爱着对方,但是爱情不是一切。现在,陆离决定抽身而去。

“我考虑很久了。”陆离终于再次张口了。他一张嘴,安百璃便将嘴唇凑上来吻他,想用身体堵住他伤人的话语,这也是安百璃一贯的做法。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也知道陆离抵抗不了她的诱惑。

可是这次陆离避开了她,让她错愕,一种更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上来。她将陆离抱得更紧了。

“我真的累了,很累很累。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话……”陆离的话语让她如坠冰窟,“我会净身出户,我的一切财富,包括我名下的公司都会转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不要!”安百璃惊慌失措,声音有些尖,“你不要这么说了,求求你,不要这么说好吗……”她哭的越狠,陆离的头偏得越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安百璃泣不成声,“我如果要你的钱,当年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我都没有钱,只能在学校食堂早餐多拿几个馒头中午啃,我们还会因此对着傻笑……”

“你不要说了。”人年纪一大,自然听不得回忆往事,特别还是在这种时候。陆离打断了安百璃,“是我不够包容,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对不起你。已经够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中年男人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朝令夕改。他决定让安百璃冷静一下。

“我去次卧睡一觉,你先好好缓一缓吧。想好了就签字。”他绝情地掰开安百璃的手,可安百璃不依不饶地缠住他,“你放手,我想去休息,我今天很累。”

“我不!”

他沉默地注视着安百璃,那眼中消退的爱意让安百璃恐惧。现在这个陆离让他陌生得害怕,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可立刻便后悔了。陆离果断地进入次卧,锁上了房门,任凭安百璃在门外哭喊。

邻居那位阿姨关切地打来电话,劝他们不要吵架,特别暗示陆离不要家暴,不然要打电话给妇联。陆离解释了几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解释了什么。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脑海里飘过这些年的一幕幕,听着时钟的刻刻走秒声,终于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年轻时安百璃和他甜腻腻的恋爱,也不知这算美梦还是噩梦。

他是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醒的,不但气味古怪,空气中的氧气也十分稀薄。他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快,是因为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的原因吗?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不好的念头,打开房门,看到安百璃梨花带雨地坐在客厅,手里还拿着那团被揉成球的离婚协议书。

房门、窗户都被紧锁,窗帘也被拉上,整个房屋一片昏暗,只有安百璃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格外醒目。

到处都是类似臭鸡蛋的怪味,陆离看向安百璃:“你做了什么?”

“我想永远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她一次用了三个永远,“我爱你,陆离。你答应过我一辈子也不会抛弃我,你不会失信于人的,对吗?”

陆离终于理解了她所做的一切,眼中的愧疚被恐惧与愤怒替代:“你疯了吗?安百璃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多大了还搞这种事!”他想要去把门窗打开,或者想要去阻止安百璃。

缺氧和疲惫让他的大脑有些麻木,他的反应不如平时敏锐,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安百璃手里的打火机。安百璃爱怜的目光落在陆离身上:“我想再让你爱我一次。”

没有臭鸡蛋,只有煤气泄漏。以及,安百璃手里的明火。

下一秒,火光吞没了夫妻二人。

*

现在是2017年8月26日,距离高二开学还有几天。这一年,他刚满16岁,正是最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这一年他还不必注意身体调养,可以熬夜上网后继续上一整天的课,可以在下雨天吹空调,可以放肆喝着冷饮。

他笑得很恣意,很痛快。他居然重生了,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八月二十六号这天,他甚至都没有遇到安百璃,也就是说,一切都还未发生,他有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

还有那些遗憾。这次他不会再让它们成为遗憾了。

安百璃最后的疯狂让陆离心悸,他不知道一向懦弱的安百璃内心还藏着那样的恶魔。这也让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手机的备忘录里写有“购买工具书”,后面还写着“XXX语文教辅资料、XXX数学练习册”。今天需要做开学前的准备工作。

陆离是一个人住。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虽说是一个人住,住的也不是别墅,而是政府给他们这种弱势群体提供的廉租房。

这里是地球神州国,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也是陆离的祖国。现在是2017年,是有史以来最文明的年代,也是娱乐产业最发达的年代。

陆离有一个梦想,他想成为一名游戏制作人。他喜欢游戏,不止是电子游戏。他喜欢制定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规则,喜欢编织让人沉迷的玩法,喜欢看到他人放松愉悦的笑脸。在上一世,他一直在追梦,走到了一定高度,却远不谈上成功。

他有些贪恋地用目光扫视街道上的一切,试图用视觉、嗅觉来确认这一切确实非虚。

他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刚好遇见了晨跑回来的邹雅梦。

邹雅梦穿着运动背心,细腻的皮肤上折射汗水的光泽,那沉甸甸的胸脯曾经在少年的梦里盘桓不去。在遇到安百璃前,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和雅梦姐颠鸾倒凤。只能说,少年时的幻想总是猖狂。

这次他没有羞涩地低头,而是欣喜地看着她:“雅梦姐……!”

邹雅梦取下耳机:“呀呀呀,见到我这么高兴吗?”话语中半是调笑半是宠爱。

邹雅梦是陆离的邻居,也是没人管没人要的孤儿,吃着政府的白饭。她在小学时展露了出色的运动天赋,被川海市女子体育运动学校招收,是一名出色的青少年乒乓球运动员。同时,邹雅梦也是和陆离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或者说,是半个姐姐。

邹雅梦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她留着短发,五官充满中性美,身材傲人性格大方,据说在女校内很有人气。但这位姐姐却是个很没有主见的人,或许和陆离一样有着天生的自卑。在陆离和安百璃结婚后的第二年,雅梦姐就上吊自杀了。

上一世,她因为跟腱受伤退出了国家队,拒绝了给青训队当教练的工作,回到了川海市。没人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回川海,又为什么在不久后自杀。

陆离在雅梦姐去世后去整理她的住所,才发现房间里满是空啤酒瓶和生活垃圾,不知她为何从一个开朗大方的运动员变成了颓废的自杀者。

长姐如母。平时多是邹雅梦在照顾他,别看邹雅梦只比他大一岁,可这位姐姐办事很是可靠,陆离日后的行为方式多少受了她的影响。

“嗯。很高兴。见到雅梦姐很高兴很高兴!”他下意识地说。

重生看来并不是简单的灵魂再生。身体的年轻化,让心态也年轻了许多。这种上一世不会轻易表露的真心被他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能够再次见到邹雅梦,他觉得已经是老天对他的宠幸了。

邹雅梦笑得很开心:“今天嘴巴真甜。等我冲个澡,等会带你去吃早餐。”

“嗯。”

他仰望碧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活着真好,年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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