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贞元四年。
京师城外,滨水河畔。
正值阳春三月,繁花似锦的季节。凉亭下,南平郡主燕晴正在训斥一个刚刚抓到的毛贼。这位不过豆蔻年华的郡主,生了一双清丽修长的柳眉,眉下是一双漆黑明澈的眼眸。秀直的鼻梁和饱满娇润的樱唇两侧,是线条优美、细滑光洁的香腮和吹弹可破的粉脸。
“老子的东西都敢偷!活腻歪了是吧?!”说话时,燕晴瞪着杏眼,咬着贝齿,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态。说出来的话,亦是粗俗不堪。
刚说完,燕晴便听到了身后站着的那个模样端庄,三十余岁的仆妇的轻咳之声。她很清楚,仆妇是在提醒自己说话要文雅一些。心有不满,却还是妥协了。燕晴眉头微蹙,又道:“知道老娘是谁吗?!”
仆妇也跟着挑了一下眉头,显然不觉得“老娘”比“老子”的自称更文雅。
那毛贼虽不知道燕晴身份,却也从燕晴的衣着上看出其身份不简单。更何况,刚才燕晴身后那仆妇抓住自己的时候,明显是个练家子,自己断然得罪不起。于是,立时磕头如捣蒜,口中更是不停告饶。说什么上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逼不得已,才行差踏错。看起来态度诚恳,不知是所言非虚,还是演技不凡。
“行了行了!”燕晴不耐烦的挥挥手,“照你这么说,偷东西还有理了?那比你更惨的,岂不是就该着去杀人放火啊?娘的!还长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看着就恶心。”说着,一眼瞥见那毛贼怀里露出一角色泽艳丽的布料,心下起疑,伸手扯出来一看,登时怒了。“竟然连女子的肚兜也偷?!”
一想到这般美好的东西,竟然被这毛贼的脏手玷污了。燕晴心里本就窝着的火终于按捺不住,竟是站起身来,撸起了衣袖,露出了一双嫩藕般的手臂,攥起了拳头,显然是要亲自教训这毛贼。
那仆妇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抬脚朝着那趴在地上告饶的毛贼踹去。没看出使多大劲儿,那毛贼却是整个人倒飞出去。仆妇怒斥道:“还不赶紧滚!”
毛贼哪里还敢犹豫,爬起来还未站稳,便直接撒丫子就跑。
燕晴还要追赶,却被仆妇拦住。仆妇低声劝道:“你可是南平郡主!皇亲贵胄!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动手,成什么样子。”
燕晴呼呼的喘着气,小脸儿红扑扑的,怒声说道:“这种偷鸡摸狗的败类,就该废了他的双手。”说罢,气鼓鼓的坐下来,一只脚抬起,搭在凉亭的栏杆上。又随手拿起那肚兜,在手中把玩起来。“多好的一个肚兜啊,被那毛贼的脏手摸了,实在是可惜。”
肚兜的质地极好,属于上等的江南绸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家之物。再看肚兜一角,竟还绣了个字:娟。
仆妇看一眼燕晴的惫懒模样,听着她口中言语,眉头一皱,低声道:“一个肚兜而已,你又不是没有!赶紧把腿放下来。还有,不要总是自称‘老子’。”说着,一双美目四下里看了看,口中继续低声叮嘱:“朝廷耳目遍地,莫要被人看出了什么。”
燕晴有些不情愿的收了腿,一只手捏了捏眼角,一只手继续揉捏着手里的肚兜,口中抱怨道:“绣娘!我这扮女子要扮到什么时候啊!整日里……”
“嘘!小声点儿!我的姑奶奶!”绣娘吓得脸色一变,赶紧打断了燕晴的话:“不想惹上杀身之祸,就赶紧闭嘴。”见燕晴一脸的不痛快,便一边给燕晴整理衫裙,一边劝慰道:“不要急,等太子登基,王爷就会寻个机会,给你正名,恢复了男儿身。”
“我心中有数,声音够小了。”燕晴安抚了一句,继续抱怨着,“你这话听着就不靠谱,皇上春秋鼎盛,太子登基可不容易。”
“行了,别胡乱说话了,小心被人听到。”绣娘又帮着燕晴正了正头上的金步摇,“你两位兄长夭折,王爷便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子嗣,若是因着你乱说话,再出了什么状况,王爷还怎么活?”
燕晴闻言,不由叹气。
自十六年前,皇帝次子泰王失足落水而亡之后,这十多年来,皇族因为各种原因死掉的世子,可不只有燕晴的两位哥哥。有崇信鬼神之人说是燕氏皇族惹怒了上苍,这才引来天罚。更多人认为是越来越强大的后党担心身子孱弱的太子被人夺了皇权,所以将危机“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贞元帝膝下仅有二子,泰王身故之后,便只剩下了太子一人。太子又是个常年病恹恹的状况,随时可能小命不保。早年间,有大臣秘密上奏,建议皇帝择一皇室子嗣过继,另立储君。再后来,有可能取代太子之位的皇室男丁,接二连三的出现各种意外。有聪明的,赶紧让儿子装傻,却也因为装的不像,傻的不彻底,最终亦难逃厄运。
五年前,不知是谁跟皇帝提了个“兄终弟及”的典故,皇帝心生忌惮,借着过寿之机,将诸多亲王、郡王,留在了京城。
燕晴九岁随父来京,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她虽然厌弃扮作女子来生活,却也依旧感谢父亲的睿智。若非当年父亲一句“本王喜得千金”,自己大概也活不到现在了。
“啧,皇上也真是的。”燕晴小声嘀咕道:“这么多年了,连个儿子也生不出吗?实在是太不中用了。倘或皇子多一些,自轮不到我这般身份的被牵连其中了。”
绣娘给了燕晴一个白眼,正待说话,却见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其中二人,看装束模样,竟是一主一仆的两个胡人。绣娘见那一行人走近,赶紧给燕晴示意,让她不要再胡说八道。却又看到燕晴手里还拿着那肚兜,脸上神情更是耐人寻味。不由的皱了皱眉,嗔道:“脏兮兮的,赶紧扔了。”说着,一把抢过来,团成了团,扔进了亭外的草丛之中。“喜欢的话,回府玩自己的去!”
“哎!别……唉……”燕晴遗憾的不行。
那一行人,直接进了凉亭。
为首的胡人,学着梁人雅士的模样,摇着手中折扇,冲着燕晴笑吟吟道:“小娘子生的好生俊俏啊。不知芳名如何称呼?”
听着这蹩脚的汉话,燕晴忍不住笑。她习惯了被人搭讪,倒也不以为意。懒得理会这胡人,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对绣娘道:“走了,回府。”
“小娘子留步。”那胡人说了一句,竟是一个闪身,拦住了燕晴的去路。
燕晴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胡人的脸,小脸儿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这胡人生的魁梧挺拔,足足比燕晴高了一头,拦在燕晴面前,竟好似一堵墙。与大多满脸虬须的胡人不同。这人脸上十分干净,一副漆黑浓密的眉毛下,是胡人特有的宝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硬朗又不失柔和的脸部线条,再加上嘴角洋溢的一抹邪笑,算得上英俊潇洒。
所以,燕晴的心情更不好了。
“当一个英俊潇洒的纨绔去欺男霸女”这种事,自己做不了,反而还成了被“霸”的对象,简直不能忍!
今日里出门没看黄历啊,怎么净是遇到糟心的事儿!
燕晴心里窝着火,没好气的怼道:“你他娘的是活腻歪了吗?”
然而,她虽然努力摆出来凶恶模样,说的话亦狠辣粗俗,可因着长得太过漂亮可爱,在旁人看来,反而好似一只奋力龇牙的小奶狗。不仅人畜无害,反而会让人更想逗弄一下。
那胡人见状,不仅没有退让,反而愈发开心起来。“啧啧,小娘子好生泼辣。你们梁人不是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能死在小娘子手中,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说罢,又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燕晴,“端的是倾城之姿。”视线落在燕晴一马平川的胸前,又颇为遗憾道:“可惜……”说着,竟是朝着燕晴的衣领伸手过来。那架势,似是要看个究竟。
这般举止,委实过分。莫说燕晴一向脾气火爆,即便是泥捏的性子,肯定也要发火的。
燕晴一把打开那胡人伸来的手,冷笑道:“做鬼也风流是吧?那就成全你。”言毕,竟是直接飞起一脚。
那胡人倒是没料到燕晴竟然会直接动手,自是十分意外。不过他反应极快,微微侧身,避开了燕晴的偷袭,然后一把攥住了燕晴的鞋子。捏在手中,把玩两下。浪荡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见燕晴一个凌空拧身,挣脱了胡人的拿捏。同时另一只脚又狠狠踹来,正中胡人胸口。胡人身子趔趄着倒退,还未站稳,燕晴又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直接将那胡人摁倒在地上,之后便是雨点般的拳头砸下来。
她也不打别处,只是照着胡人的脸打。
原因无他,纯属嫉妒——燕晴对自己太过女性化的长相,一直很不满。
一旁,胡人仆从见状,要上前援手,却被绣娘拦住。两人身手俱是不俗,打在一处,一时间不分伯仲。与这两个胡人一起的几个梁人,口中呼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是并不上前拉架。
那胡人吃了大亏,不由得高呼:“你可知我是何人!我可是……”
啪!
燕晴一拳砸在了胡人嘴巴上,登时打得他口鼻流血。“我管你是谁!”
又过了些许时候,那胡人看似已经奄奄一息。几个梁人这才赶紧上前,口称“小娘子息怒”,一人更道:“切莫再打了,这位是胡国王子。小娘子快些罢手!”
燕晴打的正痛快,猛听得“胡国王子”几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见那胡国王子已经被自己打的鼻青脸肿,模样凄惨,心中更是不安。再看那几个梁人脚上穿着官靴,暗叫不好。心思一转,燕晴瞪着那几个梁人,怒声质问:“你们几个!可知老娘是谁?!”
一人问:“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
“你们不认得我?!那就好办了。”说罢,燕晴又照着那胡国王子腰上肾脏位置充满恶意的踹了一脚,之后转身就跑。跑得太快,以至于头上金步摇的流苏摇晃不止。她个子不高,却是极为灵活,转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众人一时愣住。
绣娘也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紧跟而去。
一直跑出很远,回头见无人追赶,燕晴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追上来的绣娘一副嫌弃模样,不由的哈哈一笑,说道:“幸亏那几人不认得我。”
绣娘苦笑,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又改口道:“行了,先回府吧。”
二人不做停留,回到马车旁,驱车回了晋王府。
燕晴自回闺房,绣娘则去见了晋王。将今日之事,与晋王说了。晋王斟酌片刻,眉头紧蹙。“这胡国王子,本王见过。其当时虽然年幼,却也能看出是个彬彬有礼之人,不似好色纨绔。当街当众拉扯女子衣物,更是有些夸张了。而且,胡人贵族崇文好武,这胡国王子自幼志向高洁,总不该是个酒囊饭袋。就晴儿那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而且,胡国王子在京城游玩,朝廷不可能不派暗卫保护,岂能让你们顺利脱身?嘶……本王得去皇宫面圣。”说罢,晋王匆匆出门。刚走出门槛,又回头,对绣娘说道:“晴儿本就性如烈火,这几年,更顽劣了许多。指不定哪天惹出祸端来,你万万盯紧了。唉,也怪不得她。终是男儿身,十多年扮作女子,性子自会有些古怪。”
“王爷放心,婢子定然好生照看郡主。”绣娘答应了一声。待晋王离开,绣娘愁上眉梢。眼看着燕晴的年岁越来越大,来年就是及笄之年,男子特征必显。纵然天生丽质,亦恐再难瞒天过海。届时,不说后党的阴毒手段,单单是个欺君大罪,就够晋王府受的了。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