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社最新报道,昨日耶林城发生了一场暴动,造成短时间内的交通和生产秩序瘫痪——老板老爷们纷纷表示无法理解:

明明耶林是那么发达的城市,为什么工人们没有引以为傲,反而要将它们破坏?明明工人的本职是奉献,为什么还要争取那些生来就有而不必要的权利……

目前包括起义女工头领在内的十七名激进分子已被击毙,为了稳定民众情绪,当局大发慈悲称愿意与工人协商并回应部分诉求。

还有关于近来饱受争议的性格校准技术……算了算了别搁那空喊,今天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在制造完这个“重磅消息”后,耶林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人们都在沉默地做着平日里不会做的事,这倒苦了凌光社耶林分社的员工们——今天报社收入定然要垫底,他们的工资怕是要不保了。

当初那个被送进局子的疯子,如今跟着被捕的工人一起释放出来了,他依旧不改疯癫的模样,上了街,来到马路中央,也不管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有没有危险,兀自放声嚷嚷道:

“来,来啊——各位早起的朋友们请听我一言!天亮了,所以啊……睡回笼觉不是个好习惯,不要勉强自己入睡,我们得趁早……嗨起来才是!晚了不好,耽误时间,久睡容易失明!我有这个——医药箱!虽然里面没药,但我很愿意做医生!你们要相信我呀!

这寄生虫导致的病就得靠杀死寄生虫解决,环境引起的顽疾就得靠治理环境来根治。可咱能怎么做呢?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但咱总不该什么都不做吧!”

疯子仍是转圈,露出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但他的步伐已不再凌乱,暗红斗篷的下摆随之展开,宛如一朵飘零的残花,轻盈地掠过地面上淋漓的扎眼色彩,带来几分难言的悲悯,当他驻足时,自身也好似与满地殷红融为了一体,坠入那触目惊心的瀚海。

“医生?医生!请您一定救救我!”街角跑出一名哭喊着的女子,瞥见疯子腰间那个醒目的图标,便将他视作了救命稻草,“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让人不像人的病正在我体内蔓延,他们说我变成了齿轮,我也觉得……但我也不愿接受那样的我……”

一连串的不幸压在戴伽身上,以至于她在短短几天内就从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变成了齿轮,又回归到这副行尸般的模样。

疯子停止了放肆的呼喊,也收起了狂妄的神情,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姑娘,他在面无表情时很像一幅沾满尘土的肖像画:

“可我看你是人,一直都是,绝对的齿轮不会跑,不会呼救,不会思考,更不会在意我这样胡言乱语的家伙……”

戴伽低头摸遍自己全身,才确信自己已经恢复了人形——又或者,果真如疯子所言,她从来都没变成过齿轮。

“啊……我……但我还是不放心,我害怕……当那个校准的头盔套在我头顶的时候,巨大的威压几乎将我溶解成了全无生命力的碎块,丧失了人之为人的一切,没有任何意识和运动可言,就这样静静地、默默地,承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法挣脱的阵痛……”

戴伽忆起这些天的遭遇,所有情感都汇作了一道泪痕。

“但你最终挺了过来,没有被它戕害至死,这点至少值得庆幸。”疯子的话音中既有安慰,又有几分无奈,“这病至今没药可医,要么自救,要么……唉呀,要么总得牺牲些什么……

孩子,我曾有个朋友,二十六年前的夏天死于一场事出荒诞的病,我恨死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和无能为力,后来终于是果断了一次,去找另一个先知问了前程,他总说魔鬼要从何时在何地反击,又说自己等不起,一手托着水晶球,一手举起了枪……

后来那先知也病逝了,我如今才知道他们染的病和你们所染上的本质上是同一种,而且它竟然已经蔓延得如此严重……我就是为了找药才放弃艺术当了医生,可我什么也治不好,这药又岂是想找就能找得到,想服就能服得下的?”

疯子说了半天离奇的经历,可戴伽却没有把这视作胡言:“所以说……您也什么都没做到,至今一无所获吗?”

戴伽失落地低下头,有那么一瞬,她似乎又一蜷身变回了僵硬的齿轮——但疯子看得分明,她自己也看得分明,自己分明一直站在这里,自己分明还是自己——活生生的人,而非任何死物。

“呃,一无所获么?那——倒不至于,可以肯定的是,挣扎确实能作为治疗麻木的良药——”疯子打开医药箱,里面没有瓶瓶罐罐,只有一支笔和一把手枪,

“如我们所见,这个世界是一潭死水,人们的思想是死水一潭,但若是往其中投入一团活火,那死水就会沸腾、蒸发,化为孕育新生的甘霖——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这活火点燃,见证将要改变的未来。”

接过枪与笔的戴伽忽而有了一种难言的使命感,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世界便多了几分明朗——尽管眼下的一砖一瓦都不曾改变。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为过世的英雄们悼念吧!”疯子一伸手,指向了城郊的公墓。

十七副棺椁整齐地摆在地上,供维黎长眠的那副已经塞满了鲜花,落满了眼泪,围聚的工人们早已泣不成声,尽管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也没人愿意直视她心口的那抹殷红。

十七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告别了人世,然而教士只是没感情地念着悼词,与陷入沉痛悲伤的群众格格不入。

单项席在弗艾特和其它工人的搀扶下来到维黎的花棺前,让哥哥再见妹妹最后一面。

“我们很遗憾,但至少……她是死得其所的……”弗艾特也不好说什么,支吾半天,也只能简单地安慰下生者,向逝者脱帽致哀。

而在弗艾特脱帽的一刹,他松开了搀扶单项席的手,这个几乎被“趋异症”夺去一切的可怜人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在了棺前,空洞的眼看着已经没有体温的女孩,又瞥向挂在路灯上的白礼帽,双手抚上棺材壁,沉默良久才从嘴边吐出一个浑浊的字眼:“火……”

“火?”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此话何意,有人上前给他递了一支香烟。

“起火了……”单项席没接烟,继续喃喃自语。

“起火?哪里起火了?”还是没人能弄懂单项席的话。

“但火马上要灭了……啊……转瞬即逝……”单项席继续说着,捶着棺木,两行热泪随即落到花蕊里,反射出点点星光。

“他可能只是有些伤心过度,再加上犯病,变得有些魔怔了……”人们低声议论着单项席的状态,得出了一个合理的揣测。

“喂,喂!我说,你们不想想怎么救火吗!”他突然回头看向众人,发出厉声呵斥。

“啊?这……火灭了还救什么火啊?”下了这样一个结论之后,人们也无心再关注单项席了,只想草草敷衍作罢。

恰好市政厅里跑出几个面露喜色的工人,带来值得庆贺的消息:“回应了!实现了!各位!虽然那姑娘的诉求没有完全得到回复,但我们确实能得到更多假期、工资和保障了——这简直是场莫大的胜利——”

当所有人都欢呼着涌向报喜的工人,牺牲者的棺木自然被抛在一旁,这时咬牙切齿的单项席缓缓站起来,背向众人,又是一阵猛咳之后落下满目红点,他的眼眶和嘴角渗出鲜血,声音已经沙哑起来了:

“浑蛋,你们有在听我说话吗!你们是傻了还是疯了?就是火要灭了才得把火救起来啊!”在身躯剧烈膨胀之前,单项席已经打倒了朗诵悼词的教士,夺下了用以掘墓的铁铲——

酒楼里聚满了“横遭不测”的老板们,为了消去因受到巨大损失而生的愁,餐桌上摆满了酒肉。

“暴民!简直就是一群暴民!就图那区区几百几千的工资,毁我几十万几百万的机器,这是什么道理!至于吗?”一个老板抱怨着,看向了对桌的斯内克,“话说你那个被职员打晕的老婆,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送去医院,按传统疗法放血——结果血没放出来多少,先放了两升油……”斯内克在大骨上又凿了一个坑,发出滋滋的吸髓声,

“所以说啊,要是早点给他们做完校准,哪来那么多麻烦事?就算不把他们全部变成零件,哪怕让他们都麻木点,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鬼样子啊!”

“嗯,斯内克先生您是对的,我得为之前的失礼道歉,话说当局也是个怂包,竟然就这样向他们妥协了,咱得去——给他们施点压啊!”

见到对方递上高脚杯,斯内克也心领神会地向那老板伸手,然而玻璃相碰所发出的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所掩盖,一个巨大的插满箭的靶子滚了进来,撞碎了大门和窗户。

“这是……靶子?哪来的靶子?”

“哎呀,这不过是个圆滑的东西罢了,不会有杀伤力的,怕什么?来,咱再喝一杯——”

各位老板老爷们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反应过来了却丝毫没有把这靶子放在眼里,当他们再次举起酒杯时,那靶子就已经发出不可名状的厉嚎,跳蚤似的腾越而起,毫无规律地开始在酒楼里横冲直撞——

一时间屋内桌椅倾倒,杯盘酒盏横飞,落地的热汤和肉块还冒着热气,蛋糕被回旋的餐叉胡乱切开之后又让托盘击得粉碎,被撞倒的火炉倾下满地红炭,打碎的油灯点燃了一旁的衣帽架,滚滚黑烟在每一方空气里宣誓主权。

红白相间的同心圆掠过每一个角落,于是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食客的尖叫,乱中不知是谁手里的锥子扎到了谁的脊背,致使一股浅红色的液体在惨叫中溅了出来,盛满了摔碎的半个餐盘,那些惯于踩踏的人摔倒在地,别人的鞋印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待到那富丽堂皇的一切都化作了满地狼藉,靶子从窗口跳下,躺在了马路中央,上面的箭已经被尽数撞断撞落,密布的箭疮依旧在彰显着数不清的旧伤。

叫骂着的老板们跑出酒楼,隔着靶子与赶来的工人相觑,这靶子喘息着,用力一缩,现出来原型——毫无疑问,正是那体面却狼狈的、安分却激进的、理智却疯狂的、西装革履却十指沾泥的单项席。

他仰面朝天,睁大的眼异常的亮,像是要对天放出两道灼热的射线召唤什么似的,双腿一瞪,支着铁铲恢复了站立。

他用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眼看了看左边的工人,又瞥了瞥右边的老板,突然举起铁铲,发出了一阵狂笑:“呜呼咦呀哇哈哈呃啊哈嘎哈哈哇唔咔哈哈哈——”

“哎……警察先生,是这样的,我先声明我真的没犯纵凶杀人的那种罪,我绝不是心虚,我只是想找您咨询一下:万一我纵凶杀人了,自首的话能减多少刑?”

一条履带的询问被接到报案的警察搁置在一旁,当惯于提枪镇暴的警察赶到案发现场时,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

所有人——无论民族信仰性别职业——在面对这样一个彻底凌乱的疯子时,都露出了一致的惊诧,他们一致的表情连成一大片,好似未来被整齐码放的三孔插座。

“你——你们……我们,呃啊……走,走!随我来!随我来!上帝已死,天使已死!我们去给上帝送葬,给天使入殓!然后……再……再也不见!”单项席挥起铁铲,施法一般跳起没人看得懂的舞步,跌跌撞撞地踏上了连通城外的笔直道路。

“来!来啊!该死……为什么不来!”约摸走出几十步后,他看见众人依旧愣在原地,便用铁铲指着那层层叠叠的眼睛咒骂起来,他加快了脚步,却不改那诡异的步伐,以至于这一路他总是走歪,也总是摔倒。

但是,一走歪它就向正道倾斜,一摔倒它就从地上爬起来,只要一直走下去,他总会离那些顽疾越来越远,而离遥不可及的远方越来越近,他越走越兴奋,越走越放肆,再没什么能拦得住他,他再仰头看天时,眼中发出的光几乎到了可以与太阳争辉的程度——

“听我说,听我说!她来过,她活过——他们来过,他们活过!”远去的身影发出临别前最后的呼喊,凄厉的回声游荡在耶林的上空,久久不能消去。

于是,一个无法形容的人终于嬉笑怒骂着,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姿态一头扎进了天边粉红色的乌托邦,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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