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茂渊子的那句“猜忌口舌而信任人格”引发了明石雅的思考。她后来还这样解释过这句话:一个人的口中可能说出违心的话,但我所相信的人格永远不会诓骗。明石雅认为,这大概就是宇野奈惠所说的,嘉茂渊子的“真性情”所在吧。

于是明石雅这个“问题少女”便继续问了下去:什么是嘉茂渊子所推崇、相信的人格?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迟疑了。她拿出了古代尤苏戴莫斯和苏格拉底的那一场辩论为例子:苏格拉底提出欺骗,尤苏戴莫斯认为毫无疑问是恶行;苏格拉底又提出为了给争取时间,向敌军放出伪情报是善行,尤苏戴莫斯认为对象从友方变成了敌方;苏格拉底又提出父亲为了让孩子吃药,将很苦的药骗着说很甜,尤苏戴莫斯终于无法作答。这个例子说明了,同一种行为,在不同的情境下也有相对的善恶之分。要让嘉茂渊子为自己所推崇的人格进行一言以蔽之的概括,在没有具体情况的条件下,这的确是不可能的。

但嘉茂渊子是不会回避任何一个有意义的提问的。对于明石雅的这个问题,她又举出了身边的一个例子:竹洗夏实。她本姓千鸟,是千鸟流茶道宗家现任的当主。在一年级的暑假,她依托渊子的帮助认识了父亲隐姓埋名在她身边担任管家,希望她早日摆脱依赖自立的真意。一年多过去,千鸟家虽然依旧韬光养晦,但她自己已然开始在茶馆“涟”自力进行茶道教学和茶品的试制,并且也尝试直接经手大宅的事务,算是踏出了自立的一步。

明石雅作为江之岛桐华——也就是千鸟夏实的密友,得到了允可,也知道这一底细。她对于嘉茂渊子能看穿这一真意并不诧异,反倒是对嘉茂渊子“为何要这么做”产生了不少疑问。她的理据是:显然,千鸟智久,也就是管家常磐先生有她这么做的理由。那么,在一个常磐先生还不觉得成熟的时机,嘉茂渊子便将这层窗户纸捅破。那么,她这么做合适吗?

嘉茂渊子是这样回答的,便如苏格拉底询问尤苏戴莫斯那般。她首先向明石雅发问道:“如果你中了一张巨额彩票,自然是讳莫如深,不想让人知道。但是,你去领奖时,彩票发售方的工作人员终归是知道你的真实信息的。于是你在那一天晚上,收到了匿名的恐吓,要求你如何如何。这时候,你会不会感到忧患呢?”

“忧患自然还是会有的吧。”

“如果你中了一张巨额彩票,你的亲戚朋友全都知道了,他们纷纷围在你的周围打算打你的抽丰。这时候,匿名的恐吓来到了,亲戚朋友全都听到了这个恐吓。你认为,接下来又会怎么发展呢?”

“如果他们都是这样的势利眼的话,恐怕会立刻找个理由离开,抽身事外吧。”

“的确。然后,这些势利眼肯定没什么口德。把他们在中彩人那里听到的胆战心惊的电话泄露给自己的人际圈,但其中就有你的知交。于是,你的知交反而在这时候找上你。帮你联系警视力量的保护,又为你出谋划策隐匿这笔财富。这时候,你又会如何看待这时候到来的知交的行为呢?”

“按照嘉茂同学的心性,恐怕还是会留下提防他乘便取利的心眼吧。”

“我的确会这么做。所以现在,千鸟夏实是一个手握千鸟家名声和财富,就像中了彩票的人一样。其他虎视眈眈的茶道流派就像打恐吓电话的那些人,我们则或是扮演着打她抽丰的势利眼亲戚,或是扮演着表面古道热肠,但底下难免机心的阴谋家。那么这个时候,千鸟夏实最妥当的出路是怎么走呢?”

“应该是找常磐先生,也就是他的父亲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明石同学。”嘉茂渊子摇了摇头。“很明显,这是现在的千鸟夏实唯一能够放心的渠道。然而,这条渠道终归有时效性。常磐先生终归有老去的一天,假设,千鸟夏实在那之后受到来自其他茶道流派的威胁时,或者说,你在没有任何一个可信赖的人的情况下中了那张彩票,你应该怎么办?”

“所以,嘉茂同学才在现在就认为,必须要挑明这层关系,让千鸟同学有意识地学会自立吗?”

“也并非完全如此。这也是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比如我当时这么做,主要的影响因素是从常磐先生卸去化妆,也就是露出千鸟智久的神色后所显现出的那种疲态。不过,我这么想也是基于我作为相术研究者对骨相所作出的结论罢了。对于我的这个举动,我虽然认为是正确的,但真正要评判它正确与否,恐怕发言权的确不在我。”

诚然,明石雅自己心底也认为,嘉茂渊子对千鸟夏实揭开真相,这件事的是非应该交由千鸟本人来评判。她现在依然在霞高就读,不过在学校,她还顶着竹洗夏实的名号。所以明石雅在某个下午,造访了嘉茂渊子告诉她的,千鸟家经营的茶屋“涟”。

“明石同学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呢?”在静室里宾主坐定,千鸟夏实为明石雅呈上茶后,她同样对明石雅的来意表示了不解。“不过,就答案来说的话,我认为嘉茂同学还是非常正确的。明石同学也知道那段故事。那么,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个故事里,我们家还没有‘樱露’这种茶呢?”

明石雅回想了一下。按照嘉茂渊子在故事里的说法,这种茶的制作是一子单传的秘法。也就是说,世界上顶多同时只有两人知晓。在当时,唯一知晓制法的千鸟智久正改头换面并缄口不言,千鸟夏实自然无从得知。但在之后,明石雅却也记得,嘉茂渊子正是用这种“樱露”茶“俘获”了鹰司贵以。所以,这其间定然发生了一些转变。于是,她以肯定的应答回复了千鸟夏实的提问,并且等待着预料中的后续。

“现在,父亲将方法传授给了我,并允许了我开始试制这种秘茶。以他的说法,这便是他认为我能够自立的证据了。”

“千鸟同学觉得,因为现在得到了肯定,所以当时嘉茂同学的做法便是正确的吗?”

“并不是。我被允许学习,也是由于一起机缘。我之所以肯定嘉茂同学,便是因为她也在这件事上给予了我帮助。”

“又是解决了什么难题吧?”

“不,这次反而是她监督着我去解决了。”

千鸟夏实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千鸟夏实曾经拒绝过一个名为南佐的同学的拜入师门的请求,这件事也与嘉茂渊子有关。南佐家经营农副产品、肉类的集散和供货,千鸟家使用的一部分茶叶原叶也由这家提供。按照嘉茂渊子的判断,南佐家很擅长混进竞争对手的门路,然后在里面不着痕迹地做下一些破坏举动。这一次,在求师请求被拒绝后,南佐家看似一如往常地继续为千鸟家送货。然而,还是发生了不测。

“在某一天的傍晚,存放茶叶的库房起火了,库房里都是干茶叶,烧起来一时半会的确很难控制住。好在我们家的库房也是少量多处地设置,尽管这一间库房的价值被烧得荡然无存,但损失也还控制在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范围内。由于不久前,南佐家刚往这间库房里卸过货,加上嘉茂同学此前曾怀疑过南佐,所以我也在怀疑着是不是他搞的鬼。然而在没有证据之前,一切也只能是猜测。

“我们尽管请了警方来调查,但由于起火时火势太盛,库房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里面完全找不到起火的线索。但我们对起火的原因很是怀疑。我们世代经营茶叶,对库房起火的隐患历来都相当重视。库房里也向来都门窗紧闭,保持阴凉,偶尔才会打开换气扇驱散一下屋里的潮气。束手无策之下,我只好又一次请求了嘉茂同学来我们家。

“然而这次,嘉茂同学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将答案告诉我们。她虽然在那间库房的残骸外转了一圈,但对我说的却是这样:‘燃烧需要三个要素。可燃物,氧气和足够的温度。这里原本都是干茶叶,向来不缺可燃物。然而,这里一来阴凉,没有温度;二来相对封闭,在烧穿屋顶前,不至于提供足够的氧气。从这两个疑点出发,千鸟同学发现了什么?’

“我当时心绪仍然是一团乱麻,什么也没有想到。这时,嘉茂同学就又讲了那个世界最出名的侦探说过的那句话:‘只要顺着事实一步不错地走下去,总是能看见真相的。现在,第一步的方向我已经指出来了,现在该靠千鸟同学走下去了。’”

“嘉茂同学便是这样强迫千鸟同学自立吗?”

“总之,在她的指引下,我不得不自己去寻找。我顺着她在推测南佐同学时指导我的办法,又一次拜托了私人侦探。由于我们能查出是谁负责联络南佐家送货,也能知道南佐家那天送货来时的人是谁,所以具体进我们家的人很容易确定。在这之后,通过私人侦探的门路,我们确认到了,这个人抽烟。由于在库房里最容易引火的就是烟头,但我们家是明令禁止吸烟的,所以我认为,便应该从这个外人来入手。”

这么做虽然成本不小,但也的确是一条非常便利的途径呢。明石雅心想。的确,库房里平日肯定被千鸟家常加排查,不至于有火灾隐患。所以怀疑到新近来卸货的南佐家工人的头上也是情理之常。然而,尽管肯定了他抽烟,但无法固定他曾在火场中遗弃未熄灭的烟头的证据——烟头早已被烧了个干净。而且,就算一根烟头丢在这里,火若不是即时烧起,就说明他没有把烟头直接扔在茶叶上。换言之,他需要一个延时装置。最后,也就像千鸟夏实所说的那样,要把库房烧通天,需要足够的氧气供应才行。单凭库房里的那些氧气,恐怕烧几分钟就会熄灭了。明石雅按着心下的那些疑问,等待着千鸟夏实进一步作出回答。

“在嘉茂同学借给我的一册讲述侦探的书上,我终于得到了我迫切需要的信息:可以通过一支整烟作为延时引火的装置。并且,在另一本书上,我又看到了一条信息:踩灭烟灰常用鞋底,因此,若是当场检测不出是否吸烟,可以通过来去路上是否有烟灰进行旁证。我们家没有人抽烟,所以,在路上的确检测出烟灰后,我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然而,嘉茂同学给我的书上完全没有氧气供应的提示。我只能再一次厚着脸皮请教她。她的回答是‘在烧穿屋顶前,唯一的换气通道是哪里?’这个回答让我怀疑起了换气扇。”

的确,换气扇便是那个仓库唯一的换气通道。然而,换气扇工作时,反而是把屋内的气体向外抽送,这样做毋宁是把屋内的氧气抽走。在大门关上的时候氧气补充不快,反而是加速把仓库内的氧气耗完才是啊?明石同学心下满是狐疑。

“不过,嘉茂同学给我的第三本书,让我终于明白了玄机所在。这本书里讲述的侦探故事,是一个通过镜子破解时钟里密道的故事。其中‘镜子’被嘉茂同学着重批注了出来。我在联想一阵之后,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换气扇原本的叶片被偷换成了特制的反向叶片,在工作时,反而是将外界的新鲜空气输送到室内。”

明石雅认为,这个谜题虽然不算烦难。类似的推理篇目她也从嘉茂渊子那里借阅过,并且她也能证实,“镜子”的批注早在她借阅时便已经存在,只不过这次碰巧又被拿给了千鸟夏实而已。她在听到第一步提示的时候心里便有了数,但她认为,这次嘉茂渊子指导千鸟夏实解开这个谜题,实际上还是依赖于嘉茂渊子的智慧。

然而,在她将这个质疑又一次问向嘉茂渊子时,得到的回答依然让她蹙眉深思:“如果我信口开河地把这个答案说出来,能取信千鸟家的所有人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